觉,就好像他已经长久地注视着徐子敬,长久得他不敢细想这其中的含义。
而实际上叶昔在一秒钟后成功地使目光转开。他淡淡开口:“想什么呢?”
徐子敬听着后座那边儿平稳得堪称“酣眠典范”,轻轻笑了一声:“什么也没想。”
叶昔眉梢一扬,又瞧了他一眼。他声音也很轻,平淡而没有起伏:“这一次可是身负重任,你,自己经心。 ”
徐子敬这回咧开嘴笑起来。他慢慢道:“以前过去就过去啦。”
你知我过往,就该知我如今。你知我冷酷,就该知我坚决。
很多事情从来都不是秘密,我们心照不宣地保持沉默,保守彼此熟知的,丑陋的内核。
车里重新回到安静。叶昔看着前方那一小片被车灯照亮的路面,看上去若有所思。而徐子敬双手扶着方向盘,看上去无比认真无比专注地看着车,就好像他驾驭的是个只有一个轮子还在叮当乱响的破车,而他们的一侧是悬崖,一侧是深渊。
他们在第二天到达目的地。
车轮在沙地上刹住,轮胎和地面摩擦出刺啦刺啦的声响。徐子敬小幅度地伸了个懒腰,然后跳下车甩上车门。
来交接的人已经在等着。都穿着那种很常见的夹克衫,腰里鼓鼓囊囊,不用想也知道带着家伙。典型的高加索人,高鼻深目。见车上忍下来,一个为首的走上前,脸上是有些傲慢的笑容,身后的几个男人沉默地站着,目光不善。
徐子敬摸了摸鼻子,对为首人和他说的话做莫名其妙状。和他们同来的那个列昂尼德的眼线越过他和对方交谈起来。
叶昔扯着徐子敬往后站了一些。男人笑了笑。用英语说道:“我不知道列昂尼德这么放心我们哪。”他倒是毫不介意地用上了很明显的嘲讽的语气,在前面的俄国人显然也听得一清二楚。
叶昔弯了下唇角,看上去有些无奈,他道:“别给自己惹麻烦。”
徐子敬想大概只有他能从这个人近似于玩笑的口气里听出严肃的警告。嗯,叶昔从来都不和他开玩笑。
他有点儿坏心眼地捅了捅叶昔,问道:“他们叽咕什么?俄语?”
叶昔终于扭头看了眼一脸百无聊赖还打算装作纯洁无辜的某人,淡淡道:“车臣。”
徐子敬看着他脸上的表情,忽地笑了,然后他“喔”了一声,没再说话。
sslc是这个地区最大的军火商,这是人尽皆知的事实。虽然他们的生意,并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合法。徐子敬看着几个男人走过去跳上卡车检查他们 “货物”,而其余几人毫不顾忌地亮出了之前背在身后的ak47,全神警戒。
为首那人撬开钉死的板条箱,从中随手捡出一只突击步枪来,听着拉动枪栓是金属碰撞的脆响。枪械特有的那种声音,直刺进耳膜里面,冰冷的,带着铁锈味儿。徐子敬动了动脖子。
他手划过自己衣服的下摆,唇角扭曲出一个厌恶的微笑来。
叶昔忽地漫不经心地抬手,搭上徐子敬的小臂。这么一个动作成功地阻止了男人那几乎无人看出来的,转身的动作。他能感觉对方突如其来的紧绷。
而徐子敬感觉自己的神经在那人的手搭上来的一瞬间猛地跳了一下,那个人的手指扣紧,他低头瞟了一眼,瞧见叶昔的手在自己夹克袖子上摁出的细微皱痕。近似于安抚。徐子敬挑挑眉梢,笑了一下。对于危险的本能已融进血液。来自背后的声响的确不怎么令他愉快。
那个头领又掀开另一只箱子,掂了掂铜黄色的子弹链,终于满意地笑着从卡车上跳下来。他和叶昔他们这边的俄国人说了句什么,两方竟还握了握手。
嗯,各取所需,sslc的生意果真做的通达。
俄国人又回过身和叶昔说了句什么,男人停顿两秒,然后平静地点了点头。
徐子敬眼神询问。
叶昔向他道:“我们的客户还需要一些‘售后服务’。”
徐子敬眉梢一挑。他很好地用惊讶的表情掩盖了一闪而过的锋利。叶昔淡淡看他。“我和你一起。”
徐子敬似乎不知道该如何得宜地回应,他歪着脑袋想了想,然后说,“谢谢。”
和他们同来的俄国人带着一种不怎么让人舒坦的微笑拍了拍徐子敬的肩膀,然后自己上了那辆车。徐子敬看着车子发动,猛地打轮然后调头转弯,在扬起的沙尘里默默拍了拍自己衣服上的灰土,面无表情。
叶昔已经转向那个来接货的人。两个人用车臣语交谈起来。徐子敬看上去一头雾水。
两个半小时的颠簸后,两张东方面孔出现在武装营地。
徐子敬走得并不快,但他也没有刻意控制自己的步伐。叶昔走在他右后,脚步很轻。几个围坐在一块的男人停下手上的动作抬头看他们,眼神戒备。徐子敬目光扫过男人们手中长长短短的枪支,不带波澜。
两个人就这样穿过满是沙土的营地,穿过无数或者冷漠或者敌意的眼光,穿过硝烟火药味儿缭绕的,形似战场的地方,以同样的频率。
领路的人将两人带到一顶帐篷前面便扭身离去。徐子敬耸耸肩膀。他注意到那辆运载着sslc卖出的武器的卡车并没有跟着他们的车驶进这边的营地。很明显这里只是个普通的游击营地,而那大批的枪支弹药自有他们的去处。
叶昔看他一眼,示意。两个人进了帐篷。
坐在毯子上的人面带微笑起身相迎。
“欢迎二位。”
叶昔微笑着回应对方的热情,在下一秒不动声色地看向徐子敬。男人面色如霜。
“二位远道而来,不如先休息一下。烈酒还是热茶?”
这位游击队的首领显然热情得教人承受不来,他甚至伸出手去拉叶昔的胳膊。徐子敬径直扯了叶昔的领子,将人向后一拖。叶昔只觉得后面一股子巨大的力道,整个人竟向后踉跄了一步。
叶昔扭头去看他。徐子敬抿着嘴唇,脸上没有表情。
迎接他们的高加索人显然也愣了一下,紧接着他爽朗地笑了起来:“没想到还能遇见你啊,中国的特种兵先生?”
叶昔感觉血液在那个高加索人话音未落的时候停顿了一秒,然后开始加速奔流。他手伸进衣兜。
而徐子敬反应平淡。他站在原地,好巧不巧地,身体堵住了叶昔。
然后他听见那个人少有地,带着一种冷漠而矜傲的声音:“又见面了。”车臣语,字句平淡,几乎真的像两个多年未见的故人相互问候。
而叶昔从中清晰地听出仇恨。
25灰狼和a2
叶昔慢慢开口,他的目光在徐子敬和那人之间来回移动:“有什么我需要知道的吗?”他用了一种比较谨慎的,玩笑的语气。
那位游击队的头领重又爽朗地笑起来,至少听上去是这样。他道:“如果我没认错的话,恐怕这一次,是遇到老熟人啦。”
叶昔眉梢微动,他看向徐子敬。男人抿成一条直线的嘴唇似乎放松了一点,而脸上的表情带着一种古怪的,不加掩饰的厌恶。他没看叶昔,径自向着对面道:“恐怕你没认错。”
叶昔右手依旧插在衣兜里,他慢慢道:“二位可是有旧交么?”他拍了一下徐子敬的肩膀,“你从来没和我说过呢。”他看着男人的瞳孔轻微地收缩。他知道那代表什么。他不动声色。
――糟糕的记忆。极度的愤怒。被提醒的痛苦。
徐子敬向前走了一步。他任由叶昔的手从自己的肩膀上滑落下去。有什么在胸膛里灼灼燃烧,他能听见血液冲击耳鼓的声音。轰隆。轰隆。
叶昔眯起眼睛。他看见徐子敬的表情。极度的平静,极度的冷酷。仇恨让人可怕地扭曲。
血的腥味在口腔里泛上来,就好像很久以前的那种感觉。疲惫,眩晕,同时愤怒不能自已。有什么液体滚落下来,缓慢地流进眼睛,而他手腕上勒进铁丝,动弹不得。他放任那液体留下来,流到眼睛里,酸涩刺痛,景物模糊。他不知道那是汗是血还是别的什么,而视野里面一片鲜红。
徐子敬知道他有一瞬间身处幻觉。很久前的事情他从来没有刻意掩埋,然而终究,不是什么美好得可以直视的记忆。他知道愤怒从未平息。
男人随意地将手伸进怀里。他的食指勾着扳机,那金属一路上都贴着他的身体,与他同样的温度。
也许它都意识到了,今天正是时候。
徐子敬又向前跨了一步。
那个游击队的头领依然保持着笑容,而帐篷里的空气却接近冷凝。
叶昔停顿了两秒,然后在徐子敬的下一个动作之前,他抓住他手腕。
冰凉的触感从左手上传过来。徐子敬停顿了一下,他终于扭回头去,然后瞧见叶昔冲他露出一个笑来。
“嘿,我还在这儿呢。”
无论你经历什么。无论你仇恨什么。我就在这儿,等待倾听,等待同行。
徐子敬凝视了他两秒。他慢慢地露出一个一样弧度的笑容。叶昔在那里面看出抱歉的意味。他沉默地加大了手上的力度。
他没有放手。而他没有抽离。
站在对面的高加索人看上去无奈又好奇地耸了耸肩膀,道:“二位,还有什么要解决的吗?”他从始至终都礼貌又客气,虽然有那么一点阴阳怪气。
徐子敬淡淡道:“没有了。暂时。”男人依旧声如冰雪。
而对方扬起那特征明显的粗眉毛,笑道:“嗯,我同意。”叶昔轻轻眯了一下眼睛。那个人声音里有一种令人发毛的阴冷。
留不得。
对方显然已经知晓徐子敬的真实身份。叶昔亦知道曾经徐子敬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无论如何,这个人必须死。他知道这需要承担巨大的风险,但是值得。无论出于任务需要,还是个人感情。
“灰狼。”穿着长袍的男人再次向徐子敬伸出手,他这样介绍了他自己。
很明显的化名,不过倒是贴切。他个子在这个以身材魁梧的民族中只能算中等,灰色的衣服穿在身上显得有些空荡,整个人看起来短小精悍,蓄着短须,粗黑的眉毛下面是一双闪着狡黠光芒的眼睛。他虚假的笑容让人背后发凉。
虚伪的人隐藏的东西往往很容易被看穿。比如“灰狼”。残酷,狡猾,嗜血。
徐子敬动作随意地伸出右手握上去,“叫我a2。”
叶昔眉梢一挑。
局势的发展越发诡异,眼前这变故显然打乱了部分计划,徐子敬直接抛开了之前对俄语以及什么劳什子车臣语一窍不通的糊涂样子,锋芒毕露。而显然,这两人也不仅仅是认识。他们都用了假名,但是这些假名甚至比真名更具意义。
“灰狼”是车臣武装组织中声名赫赫的刑讯专家,出名的狠辣残忍。他又一百种方法,可以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而情报部的案卷资料已经摞了几尺厚,却没有一星半点关于他的个人信息。更不要说相貌。
而他知道徐子敬的身份。零三习惯性的代号,作战任务中仅次于指挥者的全权负责人。。二号执行人。
灰狼微笑一下,道:“旧事不提,两位,请坐吧。”
徐子敬看了他两秒,然后率先在毯子上坐下。叶昔坐在他旁边,视线扫过的地方他们两个人的裤子摩擦一下,沾着地面上的灰尘。他看着徐子敬的胸膛轻微而平缓地起伏,然后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还抓着那人的手腕。
叶昔松开手。他并不想承认他失神的那一刻并没有考虑到这样的动作会给他一直以来所保持的,完美的伪装带来多大的裂痕。――至少是他自认为的完美。
徐子敬手指弯曲一下又伸开。他没去看叶昔。
倒是灰狼看着两个人靠的很近的手臂,若有所思地笑了一下。徐子敬盯着他的眼睛,面无表情。
“那么,我们照要求的进行?”徐子敬语气平静。
灰狼这回咧开嘴笑了。他道:“当然。”他耸了一下肩膀,说道:“营地里有很多新人需要训练呢。”
叶昔开口道:“有具体的计划吗?”
灰狼眯起眼睛,他慢悠悠地道:“当然。稍后会有具体负责的人告知二位。不过我想,――”他意味深长地停顿了两面,然后道:“a2在这方面应该经验丰富吧?”
徐子敬弹弹袖子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漫不经心地道:“多谢夸奖。”
灰狼扬了扬下巴,“我让人带你们两个到住的地方。这两天就多包涵了。”
叶昔淡淡笑了一下,道:“灰狼未免太客气一些。”他直视着那个人没有丝毫笑意的,阴沉的眼睛,道:“这倒免不了让我觉得,灰狼先生是否隐瞒得有些太多了?”
灰狼“哈哈”一笑,他玩味地看了叶昔一眼,“人总是要有些秘密的,不是么?”
徐子敬没说话。他站起身来,一挑帘子径直出了帐篷。
叶昔挑起眉梢。他语气里有一种不加掩饰的危险。“有些秘密,要看他们是否有保存的价值。”
灰狼乐了。他说:“请便,叶先生。秘密不重要。尤其是在某些深刻的感情以前。”他的语气做作得有点恶心。
叶昔小幅度地弯曲了一下手指,笑道:“我会做我的工作。也希望灰狼先生适可而止。”
他感觉自己的怒意正在胸膛里面翻滚咆哮。行动处的处长同志已经很少在出外勤的时候有过这样激烈的个人感情了。他早习惯了控制情绪,假作表情。而现在他不得不调动所有的技巧来伪装漠不关心。
他不容许,所谓的,“深刻的感情”成为胁迫的理由。
他们处于劣势,这一点叶昔清楚。当初调出徐子敬档案的时候,他便知道自己要冒这样的风险。他不能说自己在利用那个人的经历为任务增加胜算,同样也不能说他知道那个人有心结未解,需要这样的刺激来让他直面。
徐子敬曾是他朋友。或者说,即使在从未说出口的如今,即使在那个人嘻嘻哈哈地纠缠之后,即使在危机四伏的战场,他依然承认他是朋友。他们抱有共同的信仰,肩扛相似的责任。共同的战斗将高于一切。叶昔一直这么告诉自己。
而现在他顾不得这算是什么“国家大义”,又或是什么狗屁的“私人感情”,他只想到那个人身上纵横交错的伤痕。他在乎徐子敬。他没那个闲心去分析缘由分析诱因分析这感情的种类。他知道他在乎。
用那种恶心的语调说什么“深刻的感情”,他怎么敢――
叶昔让那怒意顺着血液流向四肢百骸,他忽然了解徐子敬刚才的感受。有些情绪到了极点,反倒剩下极度的平静。而他向来擅长冷静地思考,排除感情,排除劣势,排除所有可能影响的个人因素。叶昔知道在这之后他肯定会将这归为更理智的缘由。
好吧,他愤怒是因为行动处的处长同志痛恨被威胁。与那个人无关。
灰狼颔首,“我会的。”他似乎想做出一个俏皮的表情,有些滑稽地挤了挤眼睛,道:“a2可是我的老熟人呢,叶先生大约不知道我们之前的事情吧?”他又道:“老熟人的人情,还是要卖的。”
叶昔表情平淡:“a2的故事不在我的范畴之内。但我不希望二位的‘旧事’影响到大家的工作。”他客气地微笑一下,道:“sslc希望能将我们双方长久以来的合作关系继续维系下去。”
灰狼一挑眉毛,笑道:“叶先生果然是顾得大局的人哪。”
叶昔淡淡地看他。男人的眼瞳是纯粹的黑色,此时平静得如某种漂亮的闪光的玻璃。你从里面看不到情绪,却能猜出那后面的波涛汹涌。
灰狼的脸色渐渐也阴沉下来。他太了解那些搞情报的家伙。眼前这人并不是什么和善的人,他清楚。那个人眼睛里面的情绪他看不清楚,但绝对已经不是普通的危险和愤怒那么简单。他暗自在心里揣测叶昔的底线。
两个人沉默了一阵。
灰狼重又笑道:“这营地里可不怎么喜欢新面孔呢,a2出去有些时候了,叶先生不去看看么?若是手下人擦枪走火,我可是两边都交代不起啊。”
叶昔嗤笑一声,淡淡道:“那还谢谢灰狼的关心了。”他站起身走掉。
灰狼保持着他挺慵懒的坐姿,凝视着叶昔的背影。男人出去时挑起帘子,光线划过灰狼的脸孔。他看上去若有所思地沉默着。
每个人都有弱点。
灰狼终于又露出一个笑容来。他咧开嘴笑着,露出牙齿。
26荣幸
上午□点钟光景,帐篷外面是刚刚升起来的太阳,沙地上洒满明亮的光线。叶昔轻轻呼出口气。
营地里似乎变得很空荡。他看上去对这变化没一丝留心,步伐不紧不慢。目光所及没有徐子敬的踪影。男人稍稍加快了步速,然后他听见从帐篷后面传来的喧哗。来自高加索人的粗犷豪放的大笑,以及高高低低的咒骂和较好。
“对,就这样,放倒他!”
……
“……别别别……唉!”
……
“喔喔!!”
叶昔皱了皱眉头。他快步朝人群聚集的地方走过去。然后他在高大的挤在一起的车臣人身体的缝隙里看到了徐子敬。他只能看见那人的半截身体和一条手臂,以一种匪夷所思的速度拧住了另一个人的手腕,然后是肉体重重砸在地上的闷响,周围的人群再次发出巨大的喧响,而他在不断晃动的肩膀之间瞧见那人一闪而逝的脸。
还不是玩儿真的的时候,那个人脸上甚至还带着点笑意。叶昔忽然想,他很久没看见过徐子敬锋芒毕露的样子。可他从来没忘记过那个人真正的样子。在他们都还年轻幼稚得不懂得隐藏的时候。
刚才的变故带来的震惊依旧盘绕在叶昔心头,他知道徐子敬必定也没有他所表现出来的那样平静。他们都太擅长克制和自控,他知道那个人保持了冷静不代表他没有被扰乱情绪。――现在的毫无疑问是他不太“克制和自控”的发泄方式。
他看见那个人一闪而过的笑意,不算是真诚的弧度。
叶昔轻缓地呼出一口气。他从那些挨挤着的高壮的武装者和他们破破烂烂的长袍、压满子弹的枪支之间挤进圈子里面。
瞧见叶昔就站在一旁的时候徐子敬正把第四个挑战者脸冲下撂在地上。他抬起头示意,目光扫过叶昔的时候微笑了一下。
叶昔倒愣了一秒。那人出手即是杀招,他抬起头的时候叶昔甚至觉得他在徐子敬眼睛里看到一瞬间闪过的凶悍狠戾。――一如那些他曾在战场上见到过的,因为足够强大的实力以杀戮为常的人。他们疯狂而嗜血。
做这行的人,没有哪个没杀过人见过血,而叶昔发现自己总是忘记将那个嘻嘻哈哈的徐子敬和战场上被称作“机器”的那帮人联系在一起。――情报部向来喜欢这样称呼零三的人。五十步笑百步。
冷酷从来没有区别。
而叶昔不得不承认,在那么一瞬间,他甚至产生过那么零点几秒的犹疑。――他不能确定是否还在那个人的眼睛里看到属于人性的部分。
这个算不上假设或者猜想的犹疑依旧让叶昔心里一紧。然后他看见徐子敬朝自己笑了一下。然后行动处的处长同志就没来得及皱起他的眉头。他也冲徐子敬微笑了一下,也许还轻微地点了点头。
那个笑容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令人惊讶的不好意思,就像被老师抓包做了坏事的好学生一样,幼稚地挑衅,以及有点紧张的羞涩。也许他在等一个评判?――即使我做的不是对的事情,可我依旧做得完美无缺。
而对于这么一个笑容,也许苛责可以先放在一旁。
徐子敬听着自己的心脏在胸膛里撞击着骨头。血液从四肢百骸回流,而愤怒所催生出来的力量慢慢消退。他知道那可称不上什么“理智的力量”。
太阳光正烈,徐子敬眯起眼睛。他感觉汗水从后脖子一直流下去。他呼出口气,然后勾勾手指:“三个人,有谁愿意的,一起来。”好吧他承认他笑得张狂又欠扁。徐子敬看见叶昔挑了挑眉毛。那人脸上的表情已经在那一笑之后恢复了平淡。在太过灿烂的阳光底下严肃得有些不合时宜。
那人总是喜欢一副冷脸,非得把自己当做冰山一座。他知道他坚不可摧,他知道他把八分之七的自己埋藏在冰冷的水面底下,也由此知道他的所思所想,深不可测。
可你是个人啊,哪有人不喜欢太阳?
徐子敬想。
很久以前,在黑暗的没有窗户的刑囚室,在那些铁链子叮叮当当,大得惊人的老鼠窜过角落的声音里,在俄罗斯的干冷侵袭血液凝固的伤口的时候,他很喜欢那些从天窗上漏进来的阳光。尽管它们更清楚地勾勒出铁窗的形状。
很久以前,在战场上,在那些泥沼、丛林,荒原或山沟,子弹从头顶上“啾啾”地飞过去的时候,他就很喜欢那些取决于运气的晴天。即使他看着那么多战友在太阳光里冷了身体。
人总要在心里有个念想。
徐子敬微微弯下身子,双拳在胸前。他小心地跨着步子,不动声色地观察。围着他的三个人蠢蠢欲动,但看起来还在犹豫。
男人一边漫不经心地推算着下一秒的攻击来自何方,一边在脑海里走着神。他知道上头派他出这个任务,有不少值得仔细琢磨的意思。他也知道合适的人选虽谈不上千千万,零三里还是挑得出一打的。
他知道原因。
要么是他和叶昔的私人关系。要么是他过去的任务经历。要么二者皆有。他猜过很多种可能,他知道“上面”有的时候并不那么“干净”,也知道他们两个人的命,不过就是几个人两三句话的事情。要整叶昔?要整他徐子敬?要抓鼹鼠?要肃清零三?还是借着机会互相陷害,又或者一场难得的强强联合的好戏?
徐子敬猛地一个撤步,第一个发动攻击的人拳头堪堪错过他的面颊。男人抓着对方手腕往右撤,
可能性太多,而没有一个单纯。
徐子敬向来清楚自己不是个擅长玩那些勾心斗角游戏的人。所以,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也是个不错的主意。他不在乎这到底关乎谁的利益。他只在乎他在乎的。
每个人都有秘密,徐少校亦不例外。他知道他的过去对于有权调阅一切他个人档案和相关材料的行动处处长来说根本没有什么值得隐瞒。但他并不想说。就像他很早就知道的事实一样,他这辈子注定栽在这么座冰山手里,他可以拿血肉之躯那么点儿微不足道的热量去拥抱他,然而有些事情注定只能一个人面对。
身后拳风呼呼。徐子敬左撤转身,晃过拳头一个膝撞猛地顶上去。后面有人的腿已经扫过来。
他有个“无所不知”的队长,他也知道那女人把他扔到着r国鸟不拉屎的地方有她的用意。嗯,队长同志她一直不喜欢看他装忧郁来着。
徐子敬猜到他来这边儿会遇到什么。他设想过很多种情况,不过还真没防住会在一个破破烂烂的车臣武装的游击营地碰到“老熟人”。措手不及,徐子敬想,还真是不是仇家不聚头。那帮子人手上有他全队十三条人命,灰狼跟他在一个小破刑讯室里折腾了一个多月。这笔账徐子敬刻在脑子里三年多,而仇恨只因为时间而越发鲜明。
第三个人的手臂被反压到背后,筋骨几乎被错开的疼痛让人高马大的高加索人扭曲了脸孔。
以眼还眼。以牙还牙。
狭路相逢。
“砰!”“砰!”“砰!”
男人将最后一个挑战者摔在地上,直起身蹭了蹭脸上的汗水。他眼睛映着太阳的光芒,浅褐色带着光芒。
徐子敬任由自己的思维漫无边际野马脱缰似地发散了许久,然后在解决了对手之后将它们收回来。――他的小怪癖。徐副队长向来喜欢在“激烈运动”中想事情,其实都是些有的没的,他却管不住自己的脑子。队里头人也不敢拿这说他什么,就是宁刃淡淡说过他两句,打仗的时候走神儿开小差总有一天把自己害死。
徐子敬无所谓地想,也许这还是个优势呢。不过于专注,就不会被感情吞噬。
其实这是个坏毛病。他知道。
只是很久以前,当有那么一个人总是沉默地完成格斗课程,在把他撂倒以后冷冷地扔下一句“要专心”的时候,徐子敬就知道这个毛病他改不了。他不能专心。他不能太专注地看着那个人的眼睛。他必须想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来分散自己的注意力。
有时候徐少校会猜想,最后害死他的是这个不能心无旁骛的坏毛病,还是太过专注以至于无法戒除的感情。
他朝叶昔看过去。
男人穿着黑色的风衣站在阳光底下,他身后的人身上缠着子弹链,黄铜的光芒反射刺眼。而叶昔依旧是严肃而平淡的表情。徐子敬歪歪脑袋。他主动伸手去拉那几个还躺在地上的游击队员。
叶昔眨了下眼睛。他看着那人在太阳底下流淌的汗水。徐子敬的眼睛里不再有刚才的戾气,反而是一种近似于放空的状态。敌人越多,对手越强,他看起来便越漫不经心。叶昔知道那家伙肯定又走神来着。他太了解徐子敬,就像很久以前,他不用看就知道那人下一招会是既凶且狠的迎面踏,于是早早抬起双臂抵挡。
他还是喜欢在格斗的时候想事情。这么些年没见,这么些年他们在不同的序列中各自战斗,而他从来不曾改变这个不怎么明智的偏好。而他想这也许是一种不错的伪装。他想到那些充满汗水的日子,简单得不可思议。而那个人总是在格斗的时候用空茫的眼睛看他。叶昔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可却莫名地觉得,其实那个时候大概才是他最专注的时候。
那人的眼睛带点棕褐的颜色,认真的时候没有嘻嘻哈哈时的那种光芒,但令人印象深刻地漂亮。
徐子敬的外套早不知道扔到哪里去了,他拍拍那几个刚刚被从地上拉起来看上去茫然又恼怒的大汉,然后朝场边走来。“嘿,叶昔。”他说。
叶昔看样子似乎终于在紧绷的表情中忍不住露出一个微笑的弧度,这让他的面孔看着柔和了许多。徐子敬眯了下眼睛。两个人挤出人群朝安排给他们的帐篷走去。围在一起的游击队员也都散去,少数几个还狠狠地瞪着徐子敬的背影。
“我不觉得现在就开始你的‘训练’是个好主意。”叶昔道。
徐子敬笑了笑,他道:“玩玩而已。”他小幅度地耸耸了肩膀,又咧了下嘴:“他们的战力一般,着是个临时营地,除了新兵,其他人员应该都是最下层,不像是灰狼呆的地方。”
叶昔脚步顿了一下。他侧过头去看徐子敬。
男人的眼神里有一种平淡的询问。
徐子敬挺无辜地挑了挑眉毛:“怎么?”
叶昔声音平静,他并不想让徐子敬察觉自己那一瞬间的犹豫。“他们不是那次的人。”
徐子敬脚步不变。而叶昔看见那个人眼睛里划过的锋利。徐子敬并没回答。
他的确在试探。者营地里应该没有更高级别的武装分子,都是些普通的游击队员。刚才交手的几个人都不是。4711地区一战,那些车臣武装与雇佣兵几乎没什么区别。
也许他应该庆幸并不是所有的“老熟人”都在这儿扎了堆出现,但徐子敬知道自己心里有那么点儿失落。他保持了冷静,但无法不去想。如果,如果,就在今天,就在此处。
血债血偿。
叶昔跟上他,然后慢慢开口。他说,“徐子敬,耐心些。”
男人歪歪脑袋。叶昔的语气让他想起那些久远的,在学校里的日子。他也是这样,和他说“专心点”。明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明知道一切的缘由,却还是语气平静一针见血。
而他还不得不真的从善如流。
有知我者如你,是我荣幸。
徐子敬笑起来。
27关于豌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