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马湘兰眼下乌青更甚。
她刻意避开早餐时间,等陆沉舟出门后才去吃饭。
回到屋子,心绪烦闷。
只能笔尖蘸墨,开始打算以画舒心。
她用手指轻轻描摹画中人的轮廓,那是他在书房专注读书的样子。
从饱满的额头到挺直的鼻樑,再到那总是紧抿的唇。
现实中她不能触碰,至少画中可以放肆。
可不知为何,往日作画心平气静。
今日的笔触越来越急。
不注意的功夫,墨跡晕染开来。
看著被毁了的整张画。
她发狠似的將画纸揉成团,正欲丟掉,动作却忽然一滯。
展开画卷抚平那些褶皱,就像她试图抚平千疮百孔的心。
柳如是这几天老是在外面跑,具体是做什么不得而知。
原本三点一线陆沉舟的生活,也变得安排满满。
向来闭门谢客的陆府,破天荒地开了中门。
虽然寧卿云失手,但为了安全起见。
两人商议过后还是决定让马湘兰闭门不出。
引来送走的客人正是应了那句诗。
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
傍晚时分,乌云密布。
马湘兰坐在窗前,看著天色一点点暗下来。
远处传来闷雷声,让她想起那个雨夜。
第一滴雨落下时,马湘兰正对著铜镜发呆。
镜中的女子眼下一片青黑,嘴唇失去了往日的红润。
突然听到雨声中夹杂著熟悉的脚步声。
陆沉舟和张三每晚都会巡视院落確保安全。
马湘兰的手顿住了。
一个疯狂的念头攫住她。
衝出去,告诉他什么礼法伦常她都不在乎。
她只要他。
但理智很快回笼,指甲深深掐入掌心。
疼痛让她清醒。
雷声越来越近,一道闪电劈过,照亮了整个房间。
在那一瞬的亮光中,马湘兰仿佛又想到了童年的记忆。
天璽十年秋,霜降。
金陵城马府后院的桂开了第二茬。
甜腻的香气浸透了整个宅院。
更夫敲过三更,梆子声在寂静的街巷中格外清脆。
马邦放下手中的《盐铁论》,揉了揉酸涩的眼睛。
窗外忽然传来一阵异响。
不是风声,不是猫鼠。
而是整齐划一的脚步声,铁甲摩擦的鏗鏘声。
他的脸色瞬间煞白。
“夫人!快起来!”
马邦一把推醒熟睡的妻子,声音压得极低。
“龙武卫来了。”
马夫人猛地坐起。
窗外火光渐近,將窗纸映得通红。
“怎么会...”陆寧静声音发抖。
“老爷你不是已经...”
“来不及说了。”
马邦从床下拖出一个早就准备好的包袱。
“你带著湘兰从密道走,去杭成找柳白眉,他欠我一条命。”
“夫人,对不起。”
“是我连累你了!”
陆寧静刚要说话,前院突然传来一声惨叫,接著是兵刃出鞘的声音。
虽然朝廷颁布《禁武令》,严禁民间私藏兵器。
但马府的护院,还是有著一定的防御能力。
“走啊!”
见陆寧静愣在原地,马邦推著妻子往书房方向。
“他们的目標是我。”
“我去前院拖一阵。”
“夫人,湘兰就交给你了!”
陆寧静带著侍女和睡得迷糊的马湘兰踉蹌跑到书房。
推开书匣露出墙上的机关。
就在她要按下时,院中突然传来震天的吼声。
“马府私藏兵器,持械抗命,格杀勿论!”
接著是箭矢破空的尖啸,和人体倒地的闷响。
陆寧静浑身一颤,从门缝中望去。
月光下,她丈夫的右腿被十余支羽箭射中。
马湘兰似乎感应到什么,突然放声大哭。
陆寧静慌忙后退,却见一个龙武卫已经转头看向书房方向。
“后面还有人!”
陆寧静知道逃不掉了。
她飞快地將马湘兰託付贴身婢女小荷。
“带小姐走!”
“密道尽头有辆马车,去杭成...”
“夫人您呢?”
“我去引开他们。”
陆寧静从梳妆檯抽屉里取出一把剪刀。
脚步声已到门外。
不给两人思考的时间,猛地推了小荷一把。
自己则是冲向相反方向的走廊,边跑边喊。
小荷拉著马湘兰钻进密道时,最后听到的是夫人悽厉的惨叫。
密道狭窄潮湿,马湘兰的哭声在石壁间迴荡。
她拼命奔跑,终於看到尽头一点微光。
推开偽装成草垛的暗门,冰冷的秋雨立刻打在脸上。
不远处果然停著一辆马车,但车夫已经倒在血泊中,胸口插著一支弩箭。
小荷腿一软,跪在泥水中。
“在那里!”
火把的光亮从巷口逼近,小荷绝望地抱紧马湘兰,准备迎接死亡。
突然,一道黑影从屋檐上翩然而下。
如同夜梟扑食,瞬间掠过两名龙武卫的身后。
那两人甚至没来得及出声,就软绵绵地倒下了。
“跟我来!”
黑衣人声音低沉,面巾上方露出一双如鹰隼般锐利的眼睛。
他单手抱起两人,纵身跃上屋顶。
身后追兵的火把如繁星般密集,禁军特有的铜哨声此起彼伏。
黑衣人背靠墙壁,从腰间取出一把摺扇。
自从《禁武令》后,连铁尺都被列为违禁品。
文人雅士的摺扇成了唯一能隨身携带的“武器”。
三名龙武卫攀上屋顶的瞬间。
黑衣人手中摺扇突然展开,扇骨中寒光一闪。
最前面的追兵喉间立刻多了一道血线。
另外两人大惊失色。
这分明是江湖上失传已久的“铁扇十八打”。
“是武林余孽!”
“发信號!”
一支响箭呼啸著衝上夜空,炸开一朵红色的烟。
整个金陵的驻军都会看到这个信號。
黑衣人知道不妙,抱起两人全力奔逃。
“大侠...放下我吧...”
小荷气若游丝:“您带著小姐逃...”
黑衣人没有回答,只是加快了脚步。
他们在错综复杂的巷弄间穿梭,身后的追兵却越来越多。
转过一个街角,黑衣人突然闷哼一声,
踉蹌几步,一支弩箭深深扎入他的后背。
“到了!”
眼前是一间破败的城隍庙,黑衣人踢开偏殿的破门。
將小荷和马湘兰託付给里面等候的老乞丐。
“按计划,走水路!”
老乞丐接过婴儿,犹豫道:“那您...”
“我断后。”
黑衣人转身面对追兵。
话音未落,十余支弩箭穿透雨幕,將他钉在庙门上。
老乞丐含泪抱起马湘兰,钻进神像后的暗道。
小荷刚要跟上,却被一支流箭射中后心,倒在血泊中。
“小姐...保重...”
这是她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马湘兰从噩梦中惊醒,冷汗浸透了中衣。
她发出一声压抑的呜咽,伏在妆檯上痛哭失声。
雨水拍打著窗欞,甚至没听见敲门声。
“表妹?”
陆沉舟的声音惊得她猛然抬头。
他就站在门口,手中拿著一把油纸伞,眼中满是担忧。
又一道闪电照亮室內。
马湘兰慌忙擦泪,却来不及藏起那些散落的画像。
陆沉舟的目光落在画上,呼吸明显一滯。
他缓步走近,拾起一张。
那是他在书房翻阅卷宗的样子。
画得栩栩如生,连他微蹙的眉宇都分毫不差。
“什么时候画的?”
马湘兰別过脸去:“閒著无事...隨便画画...”
雨声渐大,敲打著屋顶的青瓦。
对於这位表妹,陆沉舟的心情是复杂的。
根据福伯的描述和原主的记忆。
姑姑陆寧静待她极好,是个温婉的妇女。
可惜婚姻坎坷,原配烂赌酗酒。
好不容易和离嫁给了马邦,又遇到了大案。
临死前还跟兄长断绝了兄妹关係,免得牵连陆家。
儘管如此,陆家还是受到了波折。
事到如今,就算他坐视不管。
严维中也不可能放过他。
斩草除根,这个道理,陆沉舟比他更为清楚。
这下真是身处漩涡中无法脱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