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爵府,贾琮院。
日暮低垂,晚霞火红,碎如鱼鳞,烟煴似血,密密麻麻,布满西天,弥散妖异的艳丽。
贾琮自入城之时,军报快马嚣然街头,预感北地军情必有变故,心情不免忐忑不宁。
入内院和黛玉闲话许久,方才淡去心中压抑,等到日落之时,两人去迎春院用饭,饭后闲话稍许。
等他独自返回院子,夜幕已降临,各处抄手游廊,檐下红纱灯笼,被逐一点亮,灯火彤彤,亮似游龙。
灯光映照园中树假山,衍生出轮廓袅娜阴影,为夜幕下的内院,更添几分娟秀静谧。
贾琮走在园中甬道上,离开姊妹们温香丽语,他的心神褪回平静,并没有被园中夜景吸引。
刚走到院门口,见从二门口方向,晴雯正沿卵石甬道,步履娇俏轻盈,正向这边走来。
贾琮笑道:“你怎么从门口过来,又去忙什么事了?”
晴雯说道:“三爷,方才管家大娘向内院传话,说的有些拗口,守门婆子担心听岔了,特意让我过去的。
白天二爷让管家分派小厮,到街上各处探听消息,这些人都陆续回府,说街面上没传出大消息。
但镇安府和五城兵马司,派出很多衙役和兵丁,都在街上巡逻,很多大道路有兵卒守护,看着和往日不同。
因还在年头,街上开张店铺本就不多,这样一闹又关了许多,如今街上行人都少许多。
另外从北边大营出来很多兵丁,密密麻麻的很多人,刚到了北城路口,就分开去了各处城门,动静可是不小。
三爷,今晚城里这么古怪,是不是有什么事情,不然三爷怎让人出门看消息?”
晴雯声音翠丽讨喜,口齿伶俐响不停,贾琮却是似听非听,只心中思绪翻涌。
看来自己猜的没错,两拨入城军报快马,带来异乎寻常消息,不然城中不会这等变故。
如今已经入夜,镇安府和五城兵马司,突然派出衙役兵丁,甚至看守各处要道,这已是隐晦的宵禁之策。
晴雯说的北边大营,就是神京五军营大帐,离宫城不过数里之地,驻扎近十万五军营精锐。
如今入夜调集五军营兵马,紧急加强九门防御,可见今日军报急奏,必定涉及残蒙兵马南下。
不然朝廷不会连夜加强京畿防卫,不管是下达预备宵禁,还是调动五军营,非圣上令谕不可。
贾琮抬头看向天空,夜色已越发浓重,看来真的要出大事了……
“晴雯,你让婆子去外院传话,让管家调派人手,今夜府内多加巡视,各处门户紧闭看守。
角门要加两人守护,一旦生出事情,马上向内院传信,让管家派人通知西府,诸事同律办理。”
晴雯见贾琮神情凝重,心里有些担心,但也不敢多问,连忙去二门口传话。
只是过去片刻时间,贾家东西两府家奴走动,府邸内院门户锁死,外院四门锁闭,只剩东西角门进出。
等到平儿和五儿返回东府,两府联通小门也对向锁闭……
……
神京北城,赵王府。
王府书房之中,巨大酸枝木案两旁,各摆百鸟朝凤落地青铜烛台。
烛台上点满碗口粗白色短烛,光亮辉煌,将书房内照得亮如白昼。
案上摆着一副九边舆图,年轻的赵王神情刚毅,正全神贯注查看舆图。
手中拿着朱红小毫,不时在舆图上标注,或写下几行小字,貌似正在推演北地战事。
今日两拨军骑急报入京,已在市井引起风波。
贾琮能够留意到,李重瑁身为皇长子,即便如今有些旁落,但在城中耳目不少,自然也瞒不过他的。
贾琮深谙兵道形势,能够通过军骑急报,推算北地军情走向,李重瑁武略不在贾琮之下,自然也能推演出来。
他本是皇子之中,卓有兵事天份之人,判断出残蒙兵势变动,圣旨开始依图推演,已有帅兵应敌的状态。
自从金陵发生卫军大案,李重瑁受张康年所累,父子君王生出疑虑嫌隙,他原有军职军权,已被父皇大为削弱。
原先深受器重的皇长子,渐渐滑向旁落境地,这种骤然而至的心理落差,不得不让李重瑁心生警惕。
虽然他有嫡长为尊,皇后所出,战功卓著,朝野向心等光环,在诸皇子中耀眼夺目,占尽优势。
单只是金陵卫军大案,让他牵扯些许嫌疑,不至让他就此失去圣眷,从此一败涂地,再不可翻身。
更何况张康年已死,他所行之事,无实证指向自己,自己身为皇长子,没有无证而黜的道理。
但即便如此,父皇疑窦难去,因此冷遇自己,一旦时间长久,会让自己威望遭受重创。
朝野内外,文武百官,都是见风使舵之人,到时再无众望,从此就要一蹶不振。
毕竟,父皇不只是他一个儿子……
赵王李重瑁身份尊贵,生于荣耀,长于荣耀,文韬武略,卓然于诸皇子,一辈子顺风顺水。
朝野内外,文武百官,皆有暗喻,他必为登临大宝之人。
虽他受皇后教诲,对此事不敢稍有声色,但心地深处,早认定此事,理所当然。
多年身居尊贵,人人褒奖,众望所归,已成深入骨髓的心理定势,若一朝失去,无法承受之事。
深埋心中的阴霾,让他坐立不安,渐生戾气心结,这半年以来,李重瑁一直苦心思量,如何扭转眼前颓势。
作为赵王生母的敬德皇后,自然坚定站儿子一边,但她和嘉昭帝半世夫妻,深知当今圣上性情。
所以如何重新融合父子情谊,皇后也是做的小心翼翼,生怕让皇帝多生猜忌。
包括先赵王妃亡故,皇后为赵王重新选妃,也按着嘉昭帝心思,谨慎公正行事,不敢留下半分话柄。
对赵王借生辰寿宴,缓和朝臣勋贵关系,挽回减损朝野人望,皇后也是首肯之处。
皇后还将凤藻宫镇宫之宝,那株罕见的珊瑚宝树,赐给儿子做生辰之礼,为他的寿宴增光添彩。
但这些不动声色的动作,充其量不过润物细无声,难起到扭转局势之功。
……
自早朝传出残蒙侵占军囤之事,赵王李重瑁便看其中契机。
他是朝野公认天生名将,数年兵镇西北边陲,声名远播。
尚在双十之年,亲率十万大军,进驻吐蕃之地,对峙残元察罕部雄兵六万
于河州杀察罕部峪王,斩首两千,俘虏察罕部勋爵十五人,杀敌四万余人,威震西北。
战功尚在贾琮平定女真之上,统兵历练之深,也是舞象之年的贾琮,一时无法匹敌。
在大周年轻将领之中,赵王李重瑁是当之无愧第一人,朝野内外无人会否认。
当初李重瑁靠着战功,在皇族子弟中,赢得无尚荣耀。
如今洗去阴霾,最好达成途径,还是军功荣耀。
况且,不管是皇族身份,将兵统军之能,他不输大周任何名将。
因此早朝爆出军囤之事,他便不愿错过天赐良机。
不仅当庭上奏请战,下朝便初八寿宴,闭门谢客,以应国事,做足姿态。
这几日时间,他除入宫觐见皇后,闭门谢客,足不出户。
每日在书房中,仔细研究舆图,用心推演战情,抗蒙率军之事,殷切倍至,志在必得。
……
正在他聚精会神推演舆图,书房外突然有人敲门,进来的是王府长史冯希山。
如今也是日落时分,李重瑁对长史此时出现,微微有些意外。
说道:“冯长史,今日入城军报,可也打听到消息。”
冯希山神情凝重,说道:“已从五军都督府得到消息,土蛮部把都王子,初五攻破宣府镇,军镇守军全军覆灭。
安达汗已率军南下,已攻占红树集,按他们行军速度,逼近神京,迫在眉睫。”
李重瑁一听此话,没有半丝担忧之色,双目暴射灼热光芒,弥散着滚烫战意。
说道:“他倒是好胆,大周鼎定百年,不是前宋羸弱,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要战便战!”
冯希山看到赵王异样神情,心中暗自心惊,说道:“王爷,除了此事,宫中刚传出消息。
圣上日落前接兵部军报,得知宣府镇失陷,残蒙纵兵屠城,军民罹难四万余人,气急攻心,呕血昏厥。”
李重瑁一听这话,脸色顿时煞白,继而眼中精芒闪动,急声问道:“怎么会这样,父皇如今可无恙!”
冯希山双目低垂,说道:“圣上病况如何,尚无消息传出,只知太医院正李成明,已被急召入宫救治。
忠靖候史鼎持皇上信物,携兵部调兵虎符,入五军营调集精锐,分赴九门加强守备。
路上都是镇安府和五军都督府衙差和兵丁,北城和东城许多地方,已是半宵禁之势。”
李重瑁神情阴晴不定,在书房来回走动,步态愈发变得凝重,气氛变得诡异压抑。
“冯长史,这情形有些不对,即便北地军情紧急,也不用连夜调兵。
忠靖侯史鼎是父皇心腹将领,从来都不会轻易启用,竟让他连夜调兵,强化九门守备,这太异乎寻常了。
难道宫中有不忍言之事……”
冯希山不动声色,说道:“王爷身为人子,担忧是人之常情。
圣上乃勤政明君,殚精竭虑,为国操劳,以往多有传言,圣上龙体稍许欠安。
但依卑职所见,即便圣体强健有亏,不至于突闻噩耗,便会支撑不住,孽生不忍之事,此事有待求证。”
……
赵王李重瑁毅然说道:“父皇遇到这等事,我身为人子,怎可袖手旁观,给我准备车马,我要即刻入宫探望!”
冯希山脸色一变,说道:“王爷,万万不可如此,圣上龙体欠安,消息还封锁宫禁,外人尚且不得而知。
我们是宫中渠道秘传,皇后已经去乾阳殿探视,即便生变,大局可控,宫中如今只有四皇子。
王爷千万不能乱了分寸,此时入宫探望,如何得知宫中隐情,王爷该怎么自圆其说。”
李重瑁听了这话,脸色微微一变,一时默默不语。
冯希山说道:“王爷文韬武略,超越同伦,宏图远大,总有壮志伸展之时,卑职不才,愿为效死。
此时事态不明,当临国之大事,剑拔弩张之时,王爷千万稍安勿躁。”
李重瑁听了劝诫,身上的戾然气势,瞬间缓缓收敛。
温声说道:“本王知长史忠贞之心,静观其变就是,只是此事重大,也不能闭塞耳目。
你马上调派可靠人手,紧盯忠顺王府、康顺王府今夜动向,一旦发现有所举动,立刻来回报我!
还有宁王府的动静,也需密切关注……”
冯希山心中凛然,但对赵王的意思,却已心知肚明,暗中感叹,王爷不愧知兵之人,心思城府当真厉害。
两位亲王都是圣上手足,一向最得圣上信重。
忠顺王爷在朝担任要职,是圣上肱股之臣。
康顺王虽无意为官,长年闲散度日,诗画文墨为乐,受圣上欣赏喜爱,对其亲厚之情,尚在忠顺王志上。
圣上真生出不忍之事,这两位王爷必收到消息,甚至还会入宫探视,盯着这二人王府,便什么时候都瞒不住。
至于宁王乃是成年皇子,这等关口也不能忽视,王爷也算十分缜密了……
冯希山拱手说道:“卑职懂王爷意思,一定办好此事,请王爷尽管放心。”
…………
大周宫城,乾阳殿,暖阁。
嘉昭帝脸色苍白,神情委顿,靠在罗汉榻上,身上盖了锦被,太医院正李成明正为他诊脉。
敬德皇后站在榻旁,神情担忧,双眸红润,秀眉微蹙。
顾延魁、陈翼、姚汝昌等三位大臣,则站在离罗汉榻更远些,目光都透露担忧关切。
皇后乃母仪天下之人,妇德上超脱寻常女子,面临国礼要事,不避男女之嫌。
皇帝龙体欠安,已是等同国事,皇后赶来探望,自然不避顾延魁等臣子。
李成明为嘉昭帝把过脉象,说道:“圣上且放宽心,方才呕血,因急怒攻心所致,并非满疾顽症。”
臣为圣上施针两回,又进了老龄参汤,脉象已趋平稳,气血也已归心,只要静养几日,便可复原。
臣斗胆劝谏,圣上年过四旬,但妥善保养为上,万不可操劳过度,气平心和,戒急用忍,方为长远之道。”
嘉昭帝点了点头,说道:“朕遵医嘱便是。”
李成明说道:“臣已开药方,已交御药房煎熬,今晚圣上只进一盏即可,明日臣再入宫为圣上复诊。”
太医院正告退之后,嘉昭帝对顾延魁、陈翼、姚汝昌等说道:“你们也忙碌半日,都回去歇息吧。
记住,今日宫中之事,守口如瓶,不得对人言及!”
一旁敬德皇后听了此言,神色微变,很快恢复原状……
顾延魁等人心中栗然,连忙口称遵旨,各自倒退几步,便依次出了暖阁。
……
等到三人出了暖阁,走上出宫甬道,冰冷夜风吹拂,顾延魁遍体生寒。
他回头看向暖阁中透出灯火,心中泛起一阵毛骨悚然。
方才圣上急怒攻心,呕血昏厥,顾延魁等人吓得魂飞魄散。
要是皇帝因此遭遇不测,他们三人及家眷都要死无葬身之地。
好在太医院正李成明医术精湛,诊断圣上只是气郁之症,并无大碍。
原本以为此事就此过去,但是嘉昭帝昏厥苏醒,便急昭忠靖侯史鼎入宫。
并快速下达调兵宵禁口谕,虽然北地军情严峻,残蒙挥军南下,加强京畿防卫乃应有之义。
但不至于急促成这样,竟然连一夜都不能等。
当顾延魁问出心中疑惑,嘉昭帝神情冷淡,只说一句:“大战在即,人心浮动,有备无患。”
顾延魁一时不明其意,正在心存疑惑之时,皇后居然闻讯赶来探望。
他也是朝堂老臣,久经宦海风雨,皇后如此消息灵通,让顾延魁顿时明悟。
……
历来深宫之中,皇帝身体病况,都乃忌讳隐秘。
更不用说呕血昏厥,涉及生死深危之状,更会严密封锁消息,以免引起朝堂皇嗣恐慌异动。
暖阁中皇帝刚发生急症,郭霖老于任事,约束置殿太监宫女,不得擅动,顾延魁亲眼所见。
这也是宫闱之中常理,圣上病况没有确诊前,消息不得扩散暖阁之外。
没想不过两刻钟时间,远在凤藻宫的皇后,便如此快捷得知消息,到底是谁走露风声?
皇上与皇后伉俪情深,只是世上但凡妇人,最为牵爱子女,皇后背后便是皇长子……
顾延魁想到嘉昭帝那句:大战在即,人心浮动,有备无患。
圣上说这句话的时候,依旧满脸病容,但内心的谋算、坚忍、城府、决然,让顾延魁不寒而栗。
这便是王道,这便是霸道,生死濒临之际,依旧料事先机,不缺不漏,布下疑阵,称量人心……
顾延魁想清楚其中症结,心中不禁深深叹息,圣心如铁,伴君如虎,当真半点没错。
希望有人能警醒,在圣心谋略之前,不要妄动无明,能经得住揣摩审视……
……
大周宫城,乾阳宫,暖阁。
敬德皇后坐在罗汉榻边,说道:“皇上,如今残蒙犯边,国临大事,正需皇上砥柱中流,坐镇大局。
皇上万事以保养龙体为要,战事只需提纲挈领,不要事事亲为操劳,交给那些名臣武将打理,方能事半功倍。”
嘉昭帝看了皇后一眼,微微一笑:“朕懂皇后的心意,朝中有顾延魁这些老臣辅佐,内政清平,后顾无忧。
能征惯战之将,更是不在少数,朕的几个儿子之中,重瑁便是天生将才。
大周年轻一辈人物,统军之能,功勋之荣,即便贾琮也逊色于他。
只是重瑁还太年轻,多少还有些浮躁,朕对儿子有所期望,自然不好拔苗助长。
此次伐蒙之战,非同小可,事关国体,由宿擘老将为帅主军,才更为牢靠妥当。
至于副帅之位,这几日朕和大臣也在商议,只是眼下还没最后落定。”
敬德皇后听到老将为主帅,心中泛起几分失落。
听到副帅人选未定,皇帝恰恰又提到赵王,可见心中早有思虑,心中又生起一丝欣喜。
说道:“点帅选将,兵家大事,皇上自然要仔细筹谋,只是不要太过劳神。”
嘉昭帝说道:“朕知道分寸,今日也乏了,我就在暖阁宿下,明日还要议政,需养足精神。”
敬德皇后听懂意思,向嘉昭帝行礼告退,带随身宫女銮驾离开暖阁。
嘉昭帝看着皇后离去,脸色多生一丝疲倦,不由自主微叹一声,满是落寞萧瑟之意。
……
此时,郭霖快步走入暖阁,说道:“启禀圣上,奴才奉圣谕,已查到走漏消息之人。”
嘉昭帝目中厉芒闪动,问道:“是何人如此大胆!”
郭霖说道:“启禀圣上,御药房一个小黄门,听到煎药太监提了几句,便探知暖阁之事。
奴婢已对他上了大刑,他招供听到消息之后,便擅自离开御药房,去告知凤藻宫水房太监。
臣已让人查过承天门宫卫,半个时辰之前,凤藻宫水车出宫,去北山汲取山泉。
皇后娘娘多年保养习性,饮茶梳洗皆用北山泉,每日都是日落后水车出宫。
这位水房太监是熟面孔,宫卫亲眼看到他随车出宫。”
嘉昭帝冷冷一笑,说道:“怪不得皇后消息灵通,这个水房太监恰这时出宫,会干什么勾当,应该不难猜。
调动人手立即查证,朕安寝之前要知究竟!”
等到郭霖领命出阁,嘉昭帝沉默许久,目光中杀机涌现,抓起案上茶盅摔在地上,顿时砸得满地碎片……
……
时间不知过去多久,夜色已愈发漆黑如墨,郭霖才匆匆回到暖阁。
说道:“启禀圣上,奴婢已发动人手查明,凤藻宫水车出宫之后,那位水房太监中途离队。
奴婢让人查证凤藻宫水车路径,中途刚巧经过赵王府附近。
不到三刻钟前,赵王府内走动频繁,先后数波人出府,走侧门,着便衣,去向不明……”(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