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3章 软脚虾
覃吉和张延龄告辞离开。
覃吉在门口与张延龄作别时,语气谦恭,脸上带着欣慰的笑容:“有二公子在,老朽就放心了。”
张延龄笑道:“覃公公不怕我这么做,不合规矩吗?”
“绝对不会。”
覃吉道,“只要您认为合适,哪怕是用大刑也无妨。”
“我哪儿敢啊!”
张延龄无奈道,“怎么说也是当朝首辅,很多不明白缘由的读书人,还是把他当成是文官翘楚。
“如果真对刘吉用刑,会遭来骂名的。我不是怕自己背负骂名,而是怕陛下会因为不善待老臣而被世人诟病。”
覃吉笑道:“以您前瞻性的目光,还有周到的考虑,老朽还担心什么呢?”
张延龄叹道:“一切都得看咱这位当朝首辅,是否能够理解陛下的良苦用心,各退一步,如此对大家都好。”
“是啊。”
覃吉很理解张延龄。
尤其是现在,覃吉知道皇帝只是给张峦一个名义上的阁臣身份,并没有让张峦直接到内阁抢班夺权,如此一来,更觉得张家人大公无私。
至于斗刘吉,那只是捎带的,因为朝中没谁会觉得刘吉是好人,就连刘吉的党羽都在想如何自保,与其撇清关系呢。
“告辞。”
张延龄拱手。
“二公子走好。”
覃吉笑着相送。
场面异常和谐,让旁边的朱骥,看清楚了如今朝中的权力格局,对张家人又多了几分忌惮。
……
……
长安左门附近的张家别院。
张峦和两个儿子张鹤龄、张延龄,难得聚到了一起。
张峦特地让厨房做了三碗面,带肉的那种,且还是大块大块的肥猪肉,坐下来后,发现大儿子一口都不想吃。
“怎么不动筷?”
张峦皱眉问道,“你弟弟平时吃饭也很挑剔,怎么你现在身上毛病也多了吗?”
张鹤龄一听就不高兴了,问道:“爹,你这叫什么话?凭啥小弟能挑剔,我就不行?这么油腻的东西,谁吃得下?”
张峦道:“为父就能吃得下……多好的伙食?以前咱父子出门,能吃上这个?我那时所想就是天天有肉面吃,如此还考什么科举?最好一辈子都过这种神仙日子……”
“嘿,没追求。”
张鹤龄出言嘲讽。
张峦瞪了大儿子一眼,回头看向正埋头吃面的小儿子,微笑着点头,道:“看看,还是咱们家老二懂事,不像他大哥。”
张延龄吃了一半,把筷子往碗上一搁,道:“爹,你突然搞这么个怀旧宴,到底是什么意思啊?就算我不忙,大哥却没那么多闲工夫。”
张峦道:“我们家现在人心浮躁,已经容不下坐下来一起吃顿面吗?”
“爹,你要吃面,回家去吃,让娘给你做……何必闹这出?”
张鹤龄提醒。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张峦道,“为父不是在养病吗……难道是故意不回家?这得问你弟弟,都是他出的主意。”
张延龄报天屈道:“爹,你咋啥事都赖我?”
父子仨的关系本来还算和睦,经过这几句争吵,饭桌上竟然有了几分火气。
正在此时,常顺端着个盘子过来,道:“老爷,按您的吩咐,酱牛肉来了。”
“看看,好菜来了。”张峦道,“这东西,以前我在兴济时,根本就没吃过几回。现在好了,想吃多少就有多少。”
“这个还行。”
张鹤龄终于找到对胃口的菜肴,脸上露出一丝笑容。
张峦道:“延龄啊,为父今天把你俩叫过来,就是想知道,经过三天的考察期,我这身体应该没问题了。往下可以……那个什么了吧?”
张鹤龄抬起头来,不解地问道:“那个什么是什么?怎还卖起关子来了呢?”
张延龄重新拿起自己面前的筷子,夹起牛肉吃了一片,然后抱怨道:“爹,你问自己的病情,为啥要把大哥叫来?让他在旁打岔吗?”
“呸,你个臭小子,不尊重兄长!”
张鹤龄抗议,“咋的,爹的病情我不能知道?”
“哼!”
张延龄道:“平时也没见你关心爹。”
“我……我那是事务繁忙,没闲暇。”
张鹤龄道,“你是不知道我平时有多少应酬。”
张峦骂骂咧咧:“你小子还有应酬?忙着组织人手,去街面上惹是生非吗?别以为为父不知道,你现在虽然在锦衣卫中供职,却不务正业,很少去衙门应卯,整日到处溜达。回头我就对你姐夫说,把你的官职给下了。”
“别啊。”
张鹤龄一脸着急之色,“你这个做父亲的,不希望儿子好吗?”
张延龄叹了口气,道:“行了,爹,咱们父子已经没有多少共同话题了,何必要勉强呢?你的病已无大碍,只是别操劳,剩下的,你自己看着办吧。”
“那就好,那就好。”
张峦笑着道,“放心,为父往后滴酒不沾,至于那个事也会很节制……绝对的!要是再病重,那就怪为父自己不知检点,不会怪你。”
张鹤龄嘴里塞着牛肉,口齿不清,好奇地道:“你们怎么越说越邪乎,在这儿打哑谜呢?爹,到底有啥好事?带上我呗?”
“滚!”
张峦毫不客气骂道。
……
……
入夜后,李荣来到关押刘吉的院子,与朱骥一起凑到窗户前看,只见房内刘吉正在一盏蜡烛下,对着桌子上的饭菜垂泪。
那凄惨的模样,让李荣大为吃惊,他侧头看向朱骥,指了指里面,好似在问,怎么才一天没来,就成这光景了?
朱骥示意到外面说话,别打扰刘吉。
于是李荣跟着朱骥到了院门外。
朱骥将上午张延龄和覃吉携手前来之事,如实跟李荣讲了。
李荣震惊地道:“你是说,张家二公子一番威胁下来,竟令之前冥顽不灵的刘阁老……转性了?”
“也不知他是否真的妥协了。”
朱骥道,“只是今天他看上去有些不同寻常。”
李荣走到一旁坐下,嘀咕道:“还说陛下为何要让张家二公子前来见刘吉,感情是敲山震虎。难怪这位小国舅不到半年时间,就成为朝中一号人物,手段可真是非比寻常。”
朱骥道:“有没有可能,是张国丈授意他这么说的?”
李荣问道:“你不知宫里边的情况……今日陛下刚对司礼监下达旨意,要求在接下来两日内解决张国丈入阁的问题,不过以后张国丈并不在内阁行走,仍旧以户部右侍郎的差事为主。
“只待张国丈入阁,就安排翰林学士刘健入阁,再往后可能就是李东阳,谢迁。如此看来……其实张国丈跟刘吉并无直接冲突。”
“不管张国丈以后在不在内阁供职,总归是入阁了,怎么能说没冲突呢?”
朱骥不太理解。
在他看来,若是按照李荣所言,张峦一旦入阁,且不论是不是挂名,都是次辅。
以后徐溥有个三长两短,或是退下来,张峦就是首辅。
李荣不耐烦地挥了挥手:“你不明就里,非得跟咱家犟吗?今日之事,肯定是张家小国舅自作主张,他下手稳准狠,一下就拿捏住了刘吉的七寸。”
朱骥道:“但刘吉现在好像……并不想……轻易就范。”
李荣点头道:“那今晚,就得你我去跟他好好谈谈,再添上一把火。不然刘吉真的退下去了,你我从中起了什么作用?人是咱请来的,这种有利于谈话的环境也是咱创造的,可不能让人白捡了功劳。陛下对于让刘吉知难而退之事,非常在意,谁能让他退下来,就是功劳一件。”
朱骥急忙道:“听凭李公公差遣。”
……
……
就在李荣和朱骥盘算怎么立功时,张峦已经要出去浪了。
只是不凑巧的是,就在他到了崇文门内自己金屋藏娇的院子,准备来个通宵达旦时,这边李孜省却派人前来,邀张峦过府一叙。
大概意思是,你不来,随着我南下,可能未来一段时间都见不到了。咱还是在走之前,把该说的都说清楚。
“这是没事找事吗?”
张峦心中那叫一个窝火。
祁娘本已在院子里迎候,见张峦一脸不情不愿的样子,笑着宽慰:“老爷放心去赴约吧,晚上几时回来,院门都给您留着。”
张峦抓耳挠腮,突然想到什么,道:“要不这样,你随我去,路上咱可以聊聊天,不至于空虚寂寥。”
“啊?”
祁娘没想到,张峦竟然这么急不可耐。
她心说,你早干嘛去了?
非得在这种情况下,以这种急切的方式,连体统都不顾了?
张峦凑过去,低声耳语几句:“……如此这般,了无声响,即便是赶车的也听不到,这街路上一直都很嘈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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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娘道:“老爷留着精神,晚上来这儿宣泄出来,不更好吗?非得如此?”
“走了走了。”
张峦催促着,让祁娘稍作整理,与他一起出门上了马车。
……
……
马车在街道上走得很慢。
可惜始终都有到终点的时候。
经过一段时间行驶,马车都停了下来,外边常顺已在催促张峦下车,他还没完事,心中不由一阵烦躁。
“催催催,就知道催。你小子难道不会把嘴闭上?老爷要下来,自己就会,用得着你多嘴多舌?”
张峦气恼地喝斥。
祁娘在黑暗中,用哀求的口吻道:“老爷,到地方了。”
正说话间,外面传来李孜省的声音:“来瞻兄,等得你好辛苦啊,怎如此晚才来?”
张峦兴致瞬间全无,低声道:“等我。”
言罢整理衣衫,片刻后掀开帘子,从马车上跳了下去,不想一个站不稳差点儿闪了老腰。
“来瞻,小心些……怎不用马凳呢?”
李孜省赶忙招呼身后的庞顷,道,“快过来扶。”
“没事。”
张峦这时才发现自己脚趴手软,跟个软脚虾一样。
他勉强站稳,强笑道:“还以为跟以前一样,身轻如燕,健步如飞,却未曾想,一场病下来,全都不同了。”
李孜省见马车里有异动,好奇地问道:“贤侄延龄也来了吗?”
“未曾。”
张峦赶紧岔开话题,“咱里面叙话吧。”
李孜省见张峦神色有异,略微琢磨便猜出个大概,笑着道:“行,咱先进府再说。”
说话间,便把张峦往里面请。
……
……
李府中院,灯火辉煌。
宴客厅里居然摆了两桌酒菜,让张峦实在是意想不到。
他看了看左右,好奇问道:“今日有多少客人?”
“就你我。”
李孜省道。
“那……”
张峦用手指了指,好似在问,只有咱两位,有必要吃两桌酒菜么?
李孜省叹道:“你的病情如何,进食什么才好,我这边不太清楚,便只能主随客便,按照荤素搭配整饬出两桌……一边是素斋,一边是正常的菜肴。来瞻,为了请你过来,我可是了心思的。”
张峦摇头道:“这时候,不应该铺张浪费,咱随便吃几口,对付一下就是了。”
“无妨。”
李孜省道,“府上下人多,吃不完的,给他们用就好,不会浪费的。如今陛下主张节俭,咱怎能不注意呢?你放心,我说到做到。”
张峦心想,希望不是我们吃不完的你直接拿去倒掉,或是喂狗就好。
随即二人坐下。
酒菜丰盛,环境却很素雅,连个唱戏的都没有,也没有婢女在旁侍候。
这让张峦颇为费解。
李孜省道:“来瞻,明日我就要动身南下,这一去便是三载,在此期间怕是你我很难再相见。”
“不至于如此吧?”
张峦惊讶地问道,“等你手头的事情理顺后,难道不可以经常回京来看看?”
李孜省叹道:“既是为陛下做事,必定得尽心竭力,不敢有丝毫懈怠。除非中途回京述职,或能与你仓促一面,否则所有心思都将放在治河上。”
“那……”
张峦道,“看来我是得好好为你饯行才可。”
“所以便有了今晚的酒席。”
李孜省叹道,“我还特意准备了好酒,想与你一醉方休。”
张峦赶紧摆摆手:“不可,不可,吾儿说了,我不能饮酒,否则就是跟这条老命过不去……一场病下来,改变太多了。”
李孜省微微颔首,道:“我能理解,大病一场,如同重活一回……那咱说点儿别的事?”
“李尚书请讲。”
张峦做了个请的手势。
李孜省对不远处的庞顷摆摆手,于是庞顷自觉地带着李府下人,退出了二人所在院子。
偌大的宴客厅,包括外面的小院,只剩下张峦和李孜省二人。
李孜省小声道:“我是想问,你本来的嗜好,还保留着吗?”
张峦先是一愣,随即恍然,不堪回首地摇摇头,道:“当然保留着,不过只能适可而止。敦伦之事,总归是人之常情,岂能完全避免?”
“哈哈。”
李孜省笑道,“那就好。”
张峦听了心里很不是滋味,暗忖,看你这样子,分明是在幸灾乐祸啊。
莫非是嘲笑我跟半个太监一样?
李孜省给张峦斟满茶,随即道:“来瞻,我有事相求……南下之前,想让你交个实底,我也好心里有数。”
张峦道:“李尚书放宽心,吾儿已经做了妥善安排,如今西山的煤矿开采已基本就位……你不知道,他走这一趟,起码可以赚回十万两银子。”
“只是去一趟西山,就有十万两收益?”
李孜省完全没想到。
这样的赚钱效率,要是放到成化朝,还有我李某人什么事?
张峦点头:“绝无虚言……石炭开采出来后,将运往京城,制成各种产品销售。等赚到银子,就可以变成粮食等物资,源源不断运往南方。”
“好,好啊!”
李孜省先是露出惊喜之色,随即又摇头,“不过,好像……十万两也远远不够!”
言外之意,你十万两就想把我打发了?
我给你筹措西北钱粮都不止这个数。
修河要用到几百万两银子,难道让我独自承担?
我这边有心无力。
张峦道:“吾儿还会再开拓别的产业,他说,准备在大明各行省广开银号。”
“银号?”
李孜省微微皱眉,显然不明白什么意思。
张峦笑道:“跟钱铺子差不多,借助徽商行走天下的便利,让人把银子先寄存到当地的银号中,他们可以只带着凭证行走各方,到了目的地的分号再把银子支取出来。或者让百姓存放银子到银号中,赚取一定利息,等需要的时候才取出来。而银行则可以将银子往外借贷……总归各取所需。”
“这倒是可以。”
李孜省道,“但如此大的阵仗,只怕是……”
张峦颔首道:“还是得看如何运筹。”
李孜省听到这里,终于放心不少,毕竟以他的见识,看得出来,这年头最赚钱的还得是放贷。
凭借着至高无上的皇权,以及徽商的信誉,拿银子去民间放贷……简直是一本万利。
“来瞻,我敬你。”
李孜省瞬间热情大涨。
张峦咳嗽两声,道:“说起来,在下的确应该识趣,喝上两杯为李尚书饯行,但……你看我这身子,实在不允许啊!”
“无妨,喝醉了今日便不走了。”
李孜省道,“在我这里留宿便是。”
“啊?”
张峦一听就来气。
我明确说过了我身体有恙,喝了酒要出事,你以为我是怕晚了路不好走呢?
况且外面还有个祁娘等我呢。
难道让她在马车上过夜?
李孜省笑着问道:“知道我为何做此安排吗?”
说着环顾四周。
张峦不解地问道:“还有安排?”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