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1章 所谓“先驱”
“或许吧。”范寧同样呵呵笑了,“但你具体想说明什么?”
第一本乐谱的火苗终於趋於熄灭了。
f先生伸手,在暗绿色的灰烬中拨了几下。
一枚质地有些发黑的、带有长矛状浮雕的钥匙,静静地躺在蜷曲的焦炭与火星之中。
曾经的美术馆钥匙,关於“蛇”的时序之钥,编號,1。
“我想说明.”f先生又取出了“神之主题”手稿,巴赫《赋格的艺术》。
曾经的范寧在失常区“灯塔”中费尽千辛万苦取得之物。
“哦,对,这手稿本来在阁下手中。“f先生捕捉到了范寧眼里短时闪过的光芒,”后来,『午』时出了些自作聪明的愚蠢事情后,我就暂行代为保管了,不过没什么所谓,时间拨回后,或许它能再掛在你脖子上一小会。”
他將这第二本乐谱也引燃:“.至於我想说明的,也不算是说明吧,只是提议范寧大师可以想想的是”
“不知范寧大师觉得,在下和波格莱里奇之间,存没存在什么该恨之切骨的个人仇怨?”
“或许没有。”范寧摇头,“谁知道呢?我对於不了解的事情一律称无。不过,既然那位『厅长』如此推崇管制与秩序,对於混乱会不会恨之切骨,这也难说。”
“就『新世界』而言,秩序並不一定代表『美好』,混乱也不一定代表『丑陋』,我说的是,不一定。”f先生说道,“秩序和混乱只是手段,或者说,是过程性的状態,並不是用来区分事物属性的万能判定方法。”
“同意么?”他问。
“文字上的辩经——”范寧评价道,“对於深諳『经院哲学』之道的人来说,一旦落得硬伤,属於低级错误,这样的人通不过任何神学院的考试,你避免了这一点,因此可说逻辑正確。”
f先生点了点头,再度拿出一根细长的香菸,放到《天启秘境》的余温火星上將其引燃。
“因此这么来看,波格莱里奇口中的『秩序』是有迷惑性的。”此人吸了一口,“过分地將『混乱』置於了对抗的极端,殊不知混乱只是新秩序诞生前的阵痛。”
“比如世间的『蠕虫』,它们是清道夫,啃食的是僵死、腐朽的血肉组织。阵痛不可避免,终是为了新生。”
“比如我后来写《火之诗》时,打破那和声的枷锁也令我感到阵痛,所幸真理的色彩没有负我。”
“但不管如何,以上肯定並非私仇个怨,对吧?”
“非要这么说的话,確实不算吧。”范寧说道。
“那再说在下与范寧大师之间,又有没有存在什么该恨之切骨的私仇个怨?”f先生又问。
范寧看著艷绿色火苗舔舐著《赋格的艺术》,看著那格言似的“神之主题”、复杂的对位声部、严谨宏伟的音响殿堂纷纷如积雪般缓慢消融成灰。
“我能理解这个问题的概念边界,以及你所指的含义。”他只是似笑非笑地回应了这么一句。
“表达对议题的一致性理解,本身就是非常好的交流。”f先生点点头,將部分蜷曲翻开的谱纸往火焰中央拨了几下,“而若又再问问范寧大师与波格莱里奇之间的过节的话.”
“可能更复杂些,但可能也没有想的那么复杂,尤其当『午』的世界观本质冲淡了那些凡俗生物所谓的『生死大事』之后.总的来说,范寧大师对波格莱里奇这个人的私慾、享乐、品行或道德上的评价,或是从其余与之有过共事经歷的人口中听到的评价,又如何?”
“没有什么瑕疵。”范寧说道。
所谓专制和强权,好像和私慾、享乐、品行或道德的概念范畴也有一定区別。
“你看,这就是先驱,这就是先驱与先驱们的共处之方式。”f先生站起身来。
“范寧大师,当初你第一次造访『天国』,在『灯塔』下方,我曾致电於你,当时就表达了三点意思——”
“第一,我说艺术和神秘学联繫颇深,但艺术不是神秘学的附庸,而是高处真正的本质概括,是更加高於神秘学的东西。”
“这一点,你十分深以为然地认可,並在后来確確实实由自己取得了更本质的表述,『神秘的归神秘,艺术的归艺术』——其实美感有余,力度则可更进一步,当然,这也是你的谦逊性子使然。”
“第二,我说后世的那些有知者团体普遍靠垄断隱知而发家,但艺术从不隱秘,最顶级画展或音乐会的门票至多十几镑,足以完美演奏『恰空』的小提琴大约需三五镑,临摹一幅莫奈油画所需的耗材大概在一个先令,创作一幅差不多的油画也同样一切都摆在那里,愚蠢的只是人。”
“他们收穫不了任何灵感,即便有阁下所谓的普及与救助,也只是让他们对艺术的理解从单细胞生物进化为了一只青蛙而已,天赋高一点的人则可变成一只猴子.最危险的是他们还未曾意识到自己所面临的绝望处境,每天都在低级的欲望和审美中又哭又笑.”
“第三,我说唯独像我们这样的人——我们的思想和活人能够想像的世界几乎没有任何关係,根本不是他们能够描述得清的,我们追寻的东西与广大而骇人的宇宙相关——从这个角度来说,某种迫切性的义务,命运的、道德的、无可推卸的义务,令我们必须將这个世界扬升起来,向这些可怜的人揭示真正的神性与真理。”
“实际上,我的確是这么做的。”
“实际上,你也是,波格莱里奇也是。”
f先生这时观察到了范寧的反应,他淡笑著摆手。
“范寧大师,我知道你此刻想说什么——”
“你想引用一些箴言,可能是密特拉教的经义,也可能是来自古老东方的一些哲人语录,比如『道不同,不相为谋』之类的。”
“你看,这就是先驱。”他又重复了一遍。
“在一流乃至三流的冒险市井小说之中,一个推动命运进程的重要因素是『仇恨』,个人的贪慾、权欲、情慾,一代人自负的狂傲,或另一代人迂腐的胆怯.角色们总是喜欢用更大的错误来掩盖小的无知,罪恶一路伴隨人性生长,少年意气与新仇旧恨相迭,最终形成重要事件的庸俗的高潮.但先驱不是。”
“先驱之间的纷爭是崇高的。”
“或许还有人性的部分,但在关键的节点上,人性不发挥关键的作用,发挥作用的,始终是孤独的內心中的某种特质,是『孤独之中神的祝福』。”
“孤独,是推动你我在这世间行路的第一因。”
范寧为对方这番“交心之言”鼓起了掌,並衷心讚扬起来:“你把赌局的台面修饰到了一个近乎神圣的程度,令自己和对手们均感满意,客观评价来说,这委实需要极高的水平作为支撑,难怪神降学会前些年来的『人气』一路走高。”
“现在已经更名回『密特拉教』了。”f先生对他的讚扬表示感谢,並微笑著再次指正。
第二本投进去的《赋格的艺术》也燃烧殆尽了。
灰烬拨开,青烟飘出。
与暗哑发黑的“1”截然不同,0號钥匙的匙柄呈现出一个完美的、近乎虚无的圆环,淡金色的內部除光晕外空无一物,却又仿佛蕴含著所有结构的可能性,散发著令万物各安其位的潜在威能。
f先生的目光短暂在钥匙上垂落,隨后落回范寧身上,作出“请”的手势:
“到你了,范寧大师。”
“《a小调第六交响曲》,总谱带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