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的、白的、粉的月季花开过又谢了,金黄色的田坝被割得只剩下一簇簇谷桩桩,谷子?晒干后,进了仓。
一只只包谷掰下丢进竹筐挑回寨,包谷草也被砍落拉回,扔进了牛栏、羊圈。
县气象局说近日有雨,结得圆鼓鼓的黄豆、花生,连夜拔回,先堆在了大队放草料的棚子?里。
受邱老实案件的影响,区里、县里、公?社、月亮湾大队和茂林大队,均有干部落马。
外面,邱秋没怎么关注,大队里的消息,却是天天响在耳边,张念秋那张嘴,一天到晚,叽叽喳喳就没见停过。
“阿姐、阿姐,邱大壮也被判刑了。”这日,张念秋刚一踏进竹笆门,就在院坝里嚷开了。
邱大壮是邱老实婆娘认的干弟弟,邱老实判刑后,他就被人举报了。
举报他管理机房时,伙同?邱老实贪了大队的钱。
这事还?要从72年说起,那年月亮湾大队拉起电线,通了电,邱阿爷便想搞些副业,让社员们增加些收入。
考察后,大队出?钱购买了打米机、磨面机和榨油机,附近大队头?一份,因为要价比着镇上、县里便宜,十里八乡人头?攒动,肩挑、牛拉、马驮都赶过来打米、磨面、榨油。
好景不长,邱阿爷去后,机房的管理人员便被邱老实找理由换成了小舅子?邱大壮。
机器轰隆隆一转,不到三年,邱大壮家就盖起了砖瓦房,出?门的确良衬衫、毛料大衣穿着,自行?车骑着,手表戴着,好不风光。
当然,邱老实得到的实惠更多,他家光自行?车就有三辆,手表父子?几个一人一块,收音机两?台,猪每年都要喂上两?三头?,吃的膘肥体壮。
大队里的社员谁都知?道他和邱大壮贪了集体的钱,慑于邱老实大权在手、手段阴狠,谁敢去揭发他们。
现在,邱老实倒了,不但邱大壮进去了,会计和保管员也没跑脱。
“阿姐,邱嘉树被公?社任命为你们月亮湾大队大队长,韩大爷成了会计,二妮她阿爹看管仓库,升级成保管员啦……”
还?待说什么,大门口响起道轻咳。
回头?,就见褚辰推着自行?车正要进门,身旁跟着个青年,穿着身印有食品厂字样的蓝色工装,手里提着包糕点。
张念秋认识,原大队长邱家安在县食品厂当销售主任的二儿子?邱卫兵,邱家安因对?邱老实父子?偷粮卖粮的事,知?情不报,被判五年。
任职期间,落户在大队的数名女知?青在他管辖的范围内,惨遭威胁、欺凌,作为大队长,他严重失职,加刑两?年。
受他牵连,大儿子?邱卫东被撸了生产队二队队长的职务,二儿子?邱卫兵被食品厂辞退,小女儿邱卫红刚说好的亲事,黄了。
他婆娘又急又怒,一口气没上来,半边身子?麻了,口歪眼斜,现在还?躺在床上呢。
邱卫红叫邱秋去帮她看看,还?没进门,就听?她扯着嗓子?叫骂,含含糊糊地骂邱秋是惹货精,招了个天杀的女婿,专门来克她一家老小,威力大的连圈里的鸡鸭都不放过……
邱秋转身就走,小时候就没少背着人掐她骂她,现在老了老了,还?不积点口德!
回来后,她让念秋悄悄去打听?,她家鸡鸭咋死的,要是没死,她不介意偷偷赏包药。
沈瑜之星期天过来复习,知?道了,笑她蔫儿坏!
“秋秋——”邱卫兵进门看到院坝中翻晒金钗石斛的邱秋,眼一红,说不尽的委屈。
看到他,邱秋轻叹了声,停下手中的活,洗洗手,倒了杯水放在木芙蓉下的藤桌上,指指对?面:“坐。”
儿时,作为堂哥,邱卫兵还?是很尽责的,见到有人欺负邱秋,撸起袖子?就是干!为此,没少受伤。
他家孩子?多,日子?过的穷,时常吃不饱,邱秋出?门必会在兜里揣块烤洋芋或阿爸买的点心,偷偷塞给?他。
邱爸知?道后,不但没意见,反而时常将他带在身边教导。
邱爸去逝后,紧跟着宗敏改嫁,邱秋只要一出?门,不是有小朋友追着她喊“邱哑巴、邱残废,你阿妈不要你了”,就是有人恶意对?她道“邱秋,你阿奶说你是扫把星,克死了你阿爸,气走了你阿妈……”
在那段充满恶意的时光里,邱嘉树、耗子?和柱子?虽在暗处没少出?手整治那些多嘴多舌的人,跟她形影不离的却是邱卫兵,上学帮她背书包,下学送她回家。
他不是学习的那块料,高小毕业就不读了,邱秋去县里读书后,两?人慢慢地接触少了。
褚辰筹建食品厂,他是首个主动跟随的。
县里要将食品厂迁走,也是他第一个表态赞成的。
他去县里上班后,一年回不来几次,回来也很少再登门。
两?人上一次见面,还?是夏天,他来医务室找她要凉茶药包。
“安顿好了吗?”问完,邱秋就后悔了,他家三间砖瓦房,他爸妈住东间,中间是堂屋,西间住了他大哥一家。
两?间泥墙茅草顶的西厢,一间做了灶屋,一间他妹卫红住。
“嗯,卫红跟我阿妈住东间,我住她那间。”邱卫兵朝西耳房做题的赵文霖、王弈臣看了眼,搓搓手,不自在地道,“秋秋,你说我参加高考怎么样?”
邱秋无言。
但凡他是初中毕业,邱秋都支持他试一试,小学毕业啊,还?是掉车尾、天天找她抄作业、生字都没认全的小学毕业生。
“别?想!”与其在这上面浪费时间,不如踏踏实实找点正事做。
邱秋丢下两?字,站起来继续翻晒她的金钗石斛,这是她种金钗石斛的第五年,产量达到了高峰,一截树基能收一斤多,她种了100个树基,能剪一百七十多斤,鲜条舅公?要了些,这晒的有几斤,剩下的切片、烤条,价格上能卖贵些。
邱卫兵失望地又朝西耳房看了眼,起身来到邱秋身边,看向圆簸箕上晾晒的金钗石斛,“秋秋,我听?韩鸿文说,褚辰拒了市机械厂销售科科长的工作,准备参加高考。”
“嗯。”因为褚辰的拒绝,马书记还?专门来家一趟,想让褚辰先过去上着班,别?高考没考好,再把他们厂销售科科长的工作丢了。
褚辰婉拒了。
他那人就这样,做什么事情都喜欢全力以赴,不给?自己?有反悔的机会。
“他考走了,你和昭昭怎么办?”
“我和昭昭跟他一起回城。”
邱卫兵一怔,犀利道:“你和昭昭的户口,他家能帮忙解决吗?户口迁不过去,没有口粮,你们吃什么?”
邱秋哑然。
这确实是个问题。
肩上陡然一沉,线衫披在了身上,邱秋转头?,褚辰微垂了眼睑,挽起一条袖子?,握着她的手腕套上……
邱秋望天,不知?何时起风了,乌云遮日,风拌着湿意从湖边刮来,一瞬间透心凉。
“褚辰……”邱卫兵尬尴地抓抓头?,嗫嚅道:“高考你有把握吗?”
“嗯。”他爷爷毕业于宾夕法尼亚大学金融系,解放前就在银行?系统工作,解放后在央行?任职;奶奶是清华的学生,出?版社的翻译。他自小在两?位老人膝下长大,受二老的教导,一直都知?道知?识的重要性。
下乡这么多年,书本从不曾真正离手。
只不过,看的多是经济方面的。
帮邱秋把线衫的钮子?扣上,褚辰感受到飘在脸上的湿意,搬起簸箕进了堂屋。
邱卫兵挪了挪脚,凑近邱秋,小声询问道:“秋秋,你们走了,后院你栽种的那些药材,找人帮忙打理吧?”
天麻、黄精过些几日子?便可采挖,留下的只有金银花和金钗石斛。
金银花一年四茬花,今年采完,明年五月又开花了。
金钗石斛采老留嫩,用开水煮过的剪刀从根部往上2节处剪下,来年即可再次发芽。
邱秋看向邱卫兵:“你是想跟我学种药材,还?是想搬过来住,顺便帮我照看一下院子??”
邱卫兵张了张嘴,想来几句虚的,对?上邱秋清凌凌的目光,头?一垂,干脆道:“都有。”
“让我想想。”
“好。”邱卫兵失落地走了。
张念秋抓了把二妮炸的小鱼干,边吃边看着走远的邱卫兵询问道:“阿姐,他来干嘛呢?”
“想等我们走了,搬过来帮我照看院子?。”
褚辰放好金钗石斛,出?来收院中的桌椅,闻言道:“让耗子?住过来吧,他做事认真。”
赵文霖在西耳房听?了一耳朵,隔着窗不愤道:“那家伙就是个叛徒!”
“什么叛徒啊,”张念秋不满道,“他阿妈肾结石看的迟了,肾功能受损,干不了活,天天药还?不能断。邱志杰许他五十块钱,只是让他露个面,搁你,你来不来?”
耗子?他阿爸早几年生病去了,兄弟姐妹八个,他是老三,一家人齐心协力,好不容易把他阿爸生病借的钱还?了,他阿妈又查出?了肾功能受损。
日子?过的,真是穷的叮当响。
他大哥今年25岁了,还?没钱娶媳妇;大姐23岁,不敢嫁人,怕她出?嫁了,下面的弟弟妹妹没人照料。
“张念秋,你哪边的……”
“我哪边也不是,我就知?道,那天要不是他帮忙按着邱志杰,我和阿姐肯定?要吃亏。何况,人家还?和邱嘉树一起将俞知?青抬进县医院,你不说感谢吧,也不能叫人家叛徒啊,多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