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7章 两个內鬼
保安局的大门外,寒风卷著雪沫子扑在人脸上,像细碎的冰针。
高彬和鲁明並肩站在台阶上,后者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眼角还带著未消的血肿,眼神里混杂著劫后余生的庆幸与挥之不去的怨毒。
洪智有双手插兜,从大楼里晃了出来,身后跟著面色沉静的周乙。
他看到鲁明那副尊容,笑了起来:“鲁股长,恭喜啊。”
鲁明扯了扯嘴角,牵动了伤口,疼得他牙咧嘴,声音含糊不清地骂道:
“喜个屁,差点没让陈景瑜那狗娘养的打死。
“等著吧,总有一天老子要把这个场子找回来!”
周乙適时地提议:“鲁明沉冤得雪,今晚咱们全科得好好庆祝一番,我去马叠尔订桌。”
鲁明连忙摆手,“还是不了,我这次能捡回一条命全靠高科长和各位同僚,哪还好意思张罗这事。
“再说了,我摊上的还是李国义的婆娘,不够给高科长和厅里丟脸的。”
高彬抬起手,夹著菸斗的手指在空中点了点:“嗯,孺子可教,知道丟脸就没白捞你。
“不过嘛,人越是倒霉的时候,越要靠喜气冲冲霉煞。
“放心,科里聚个餐的经费还是有的。”
鲁明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这不是怕城仓司令官回头又来找茬,给您和大伙添麻烦嘛。”
高彬冷笑一声:
“这次给你洗刷冤情,城仓司令官也是出了大力的,他很看重你啊。
“这事就这么定了。”
洪智有搓了搓手,哈出一口白气:“叔,外边冷,咱们还是先回厅里吧。”
高彬看了看漫天飘落的雪,摇了摇头:
“不用了,我还得出去一趟,你和周队长先回去吧。”
他转向鲁明,下巴一扬。
“鲁明,你跟我一辆车。”
鲁明愣了一下,隨即立正:“是。”
两人一前一后走下台阶,上了一辆黑色的轿车。
目送著车尾灯消失在街角,洪智有拉开车门,与周乙一同坐了进去。
洪智有看向正在发动汽车的周乙,懒洋洋地开口。
“我叔这回是气著了,看样子是去找城仓司令了。”
周乙笑了笑,发动了汽车,雨刮器在挡风玻璃上规律地摆动:“是啊,高科长正想借著这个机会打反击。”
他顿了顿,语气里带著一丝困惑。
“三天能干什么?
“说实话,我也没明白司令官这步棋的用意。
“他救了鲁明,不应该继续深挖吗?”
洪智有靠在椅背上,看著窗外飞速倒退的雪景:“对他来说,有比抓红票更重要一百倍的事。”
周乙问:“什么事?”
洪智有转过头,嘴角掛著一丝玩味的笑:
“试探武田。
“这三天,可以说是武田最后的机会。
“如果武田真是一心办差,哪怕三天什么也查不到,但只要他尽心尽力,把调查过程一五一十地匯报了,城仓或许还会给武田一丝丝机会。
“但如果武田为了交差,找了个替死鬼结案——”
洪智有拖长了声音。
“城仓必然会对武田彻底死心。
“他会立刻对武田作出判断,一,跟我勾结。二,完全丧失了对天皇的忠诚,只是一个专注个人利益的帝国蛀虫。”
周乙皱眉道:“武田太难,横竖都不好选啊。
“他跟你走的太近了!”
洪智有说,“这还得怪城仓,武田其实在克制与我的距离,但城仓患得患失,想利用我、观察我,所以又刻意让武由靠近我。
“而武田吃不准这个尺度,再加上利益所趋,自然本能的就跟我走近了。
“所以,城仓认为他是第二个村上。
“但他错了。”
洪智有的目光变得深邃,仿佛穿透了风雪,看到了某种本质:
“除了你们这些拥有绝对红色信仰的人,这个世上,包括蒋宋孔陈、戴老板,绝大多数人无不是趋利之徒。
“城仓和涩谷三郎错就错在这点,他们不愿意承认,也不愿意接受这个残酷的现实和游戏规则。
“但他太高看自己的能力了,他们很聪明,却远远不足以改变规则。”
“谢谢你,对我们有如此高的评价。”周乙笑道。
洪智有摇了摇头:
“並非恭维,我见过很多这样的人。”
他的脑海中闪过一些模糊却深刻的面孔,江爱玫、董先生、老余,还有隱姓埋名多年的师姐翠平。
他们为了那个看不见摸不著的东西,可以忍受常人难以想像的孤独、痛苦,甚至是心甘情愿地走向死亡。
也正是因为有这样的人,最终才有了那个崭新的世界。
他收回思绪,看著周乙一字一句说道:
“人民有信仰,国家有力量,民族有希望。”
这短短十几个字仿佛带著千钧之力,重重地敲在周乙的心上。
周乙的双眼瞬间进发出璀璨的光亮。
他反覆咀嚼著这几句话,只觉得一股澎湃热流从胸口激盪开来,瞬间冲刷了连日来的疲惫、恐惧与担忧。
那些潜伏的孤寂,刀尖上行走的战慄,在这一刻似乎都找到了安放的意义。
他有些不可思议地看著洪智有。
他很难相信,这是一个成天把钱掛在嘴边的傢伙能说出来的话。
他知道洪智有在哈尔滨吃得很开,尤其跟军统那帮人走的很近。
但他万万没想到,洪智有会对自己的信仰,对他们这群在黑暗中前行的人,有著如此深刻且精准的评价。
周乙感觉喉头有些发紧,他沉默了片刻,强行压下那股涌起的硬咽感:
“高科长曾在酒席上討论过这个问题。
“他认为,如果真有信仰一说,抗联为何叛徒层出不穷?”
洪智有撇了撇嘴。
“我叔叔把信仰狭隘化了。
“並非只有马、列才是信仰。
“信仰,有时候是很朴素的。
“从商的,种地的,甚至是街边玩泥巴的小孩,但凡有一个人,在心里偷偷骂著日本人的娘,有一个人,想著找机会跟日本人玩命,这就是信仰。”
他看著周乙,眼神坦然而清澈。
“换句话说,良知即信仰。
“我没学过马、列,也对他们不感兴趣,但这不影响我的良知对这个世界的判断。
“我知道这里是东三省,不是满洲国。
“我知道自己是中国人,知道你们是在做正义的事,所以愿意略尽绵薄之力。
“这同样是信仰。
“如果非要给它具象化,我信仰自己的良心。”
周乙缓缓点了点头,心中的激盪慢慢平復,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为深沉的理解与认同。
“刘魁他们老说高科长是哲学家,我看你比他更像,看得也更深入。”
洪智有笑了:
“等到一九四五年胜利之日,我会好好跟我叔谈一谈这个问题。
“到时候,我相信他会给『信仰”这两个字,郑重地道个歉。”
周乙从口袋里摸出烟盒,递给洪智有一根,自己也点上了一根。
车厢里很快瀰漫开淡淡的菸草味。
“我很好奇,武田会怎么做。”周乙吐出一口烟圈。
“现在他怎么做,似乎都会被城仓针对。”
洪智有反问:“换作你是武田,你会怎么做?”
周乙思索了片刻:
“武田未必能想得那么深,他大概率只会觉得,城仓对他略有不满,在故意找他的茬。
“面对上级的威压和为难,他最大的可能就是选择找个人应付交差。
“可如此一来,他就正中城仓下怀,因为尸位素餐,被彻底从信任名单里划掉了名字洪智有“嗯”了一声,脸上露出一切尽在掌握的笑容:
“他的確是这么想的,而这,同样也是我想要的。
“尸位素餐,再加上回头收我的钱。
“城仓恐怕会要他的命。
“听武田的口风,他在城仓身边应该有朋友,能得到不少第一手的消息。
“如果城仓真有了处理掉他的念头洪智有声音带著一丝冰冷的兴奋:
“到时候,武田和仁川课长这些人,就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想不杀城仓,都难了。”
“人选挑好了吗?”周乙问道。
“这可是要人命的事,得慎重点。”
洪智有靠在柔软的座椅里,姿態慵懒:“我是那种滥杀无辜的人吗?”
他转过头,嘴角掛著一丝戏謔。
“李家旺。”
周乙眉峰动了一下,这个名字他有印象。
“可以。”
他点了点头,声音里没有波澜。
“这傢伙前段时间听说把人闺女祸害了,还把人房子给点了。
“他姐夫是市政厅的,给刘厅长送了钱,把事情压了下来。”
洪智有轻哼一声,眼神里闪过一丝冷冽:“这回,就是天王老子也保不了他。”
宪兵司令部。
办公大楼內。
高彬和鲁明坐在会客厅的硬皮沙发上,焦急不安的等待著。
许久,城仓的助理副官小笠原吉,迈著步子走了过来。
他停在两人面前,微微躬身:
“二位请回吧,城仓司令官现在很忙。”
高彬心中暗自嘆息一声。
他站起身,郑重地鞠了一躬,隨后与鲁明快步离开,没有说一句多余的话。
小笠原吉目送他们消失在门口,转身回到了城仓的办公室。
壁橱里的炭火烧得正旺,发出细微的啪声。
城仓伸出双手对著火苗烤著,驱散指尖的寒意。
“小笠君,你觉得武田三天能破案吗?”
他的声音很平静,仿佛只是隨口一问。
小笠原吉垂下眼帘,姿態恭敬:“属下不知。”
城仓似乎对这个答案並不意外,他转过身,示意对方放轻鬆些。
“你可以大胆推测一下。”
小笠原吉沉吟片刻,这才开口:“我觉得不可能。
“別说三天,就是三个月,恐怕也未必能查到真正的凶手。”
他顿了顿,继续分析道。
“在哈尔滨,能做、也敢做这个局坑害鲁明的人,找不出几个。
“那个圈子里的人要想定他们的罪,没有如山的铁证,是很难的。”
城仓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满意的神色。
小笠原吉是个正直的人,看得也很透彻。
“那咱们就拭目以待吧。
“万一,武田君能创造奇蹟呢?”
城仓冷笑道。
第三天。
武田胳膊紧紧夹著一份资料,快步走进了城仓的办公室。
他看起来有些疲惫,但眼神里却闪烁著功成的兴奋。
城仓坐在办公桌后,面无表情地看著他。
“武田队长,查的怎样了?”
武田立刻上前,將手上的资料恭敬地递了过去。
“报告司令官,根据属下爭分夺秒的调查,我们从丟失的子弹著手,抓到了嫌犯李家旺。
“此人是傅家甸警署的执法队长。”
他咽了口唾沫,继续匯报导:
“除了子弹缺失,我们还在他家里找到了电台。
“经过审讯,他已经招认,他与孙小六、马强同属於哈尔滨红票地下交通站的成员,李家旺是组长。
“出事那天晚上,他叫上孙小六二人在道外发电报,遭遇了宪兵,双方交火,孙小六与马强不幸中弹牺牲。
“尸体被他烧掉处理了。
“由於孙、马二人平素是鲁明的手下,他正好借刀杀人,把这件事安到了鲁明头上。
“也是他派人在赌场偷走了鲁明的手枪。
“综上所述,案件事实已经清晰,这是结案证据,请您过目。”
城仓接过卷宗,心头却是一声冷笑。
破的好啊。
破的是天衣无缝。
连电台都有了,真是下了血本。
哈尔滨宪兵队若交给这样的人手里,大日本帝国的纪律恐怕会荡然无存。
哈尔滨將彻底沦为红票、军统的温床与天堂。
武田啊武田,別怪我没给你机会。
你这是自己找死。
他面上不动声色,认真地看完了所有“证据”,脸上甚至难得地浮起一丝笑意:“武田君破案神速,做的不错。”
武田悬著的心终於落了下来,脸上是掩饰不住的狂喜:“司令官,那—可以结案了吗?”
“当然。”
城仓合上卷宗,语气轻快。
“既然证据清晰,为什么不结案?这案子已经浪费了咱们太多的资源,就这样吧。”
他站起身,拍了拍武田的肩膀。
“我会儘快上报参谋本部,为你请功。”
“谢谢司令官!”
武田激动地鞠躬。
“下去吧。”
城仓挥了挥手。
武田心头的大石彻底落地,他再次重重鞠躬,快步而去,背影里都透著一股扬眉吐气的轻快。
办公室的门关上。
城仓脸上的笑意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冰冷的阴鷺。
他拿起桌上的卷宗,双眼一寒,拳头重重地砸在了上面。
“该死的傢伙。”
翌日,警察厅。
鲁明行色匆匆地走进高彬的办公室,脸上是压抑不住的愤。
“科长,今天早上,李家旺被枪毙了。
“武田这傢伙,找了个替死鬼就匆匆结案了!
“这分明就是在替真正的凶手开脱啊!”
高彬揉著隱隱作痛的鬢角,失眠的疲惫让他看起来有些憔悴:
“我也是想了几天几夜,也没想明白这到底演的是哪出。
“不应该啊。”
鲁明颓然地摇了摇头,嘆了口气:“日本人不想查,这案子算是沉了。
“我这顿毒打,也是白挨了。”
高彬斜了他一眼,菸斗在菸灰缸里磕了磕。
“不要气馁。
“一个好的猎手,要学会沉得住气。”
他的声音恢復了一贯的沉稳。
“我们的对手很狡猾,看来以后將会是一场漫长的爭斗。
“但只要他还在,就一定会出现错误。
“日本人靠不住,我们就得靠自己。”
鲁明抬起头:“高科长,你说———那个內鬼到底是谁呢?”
“我说是周乙。”
高彬的语气斩钉截铁。
鲁明迟疑道:“可他並没有上套。而且,老邱不是已经证实过吗?周乙在关內的时候,厅里就有人在往山上递情报。”
他心里清楚,高科长一直在拿自己当枪使去试探周乙。
但这一次,鲁明总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这局更像是洪智有设的。
当然,这话他不敢明说。
“之前,我也被老邱的消息迷惑了。”
高彬站起身走到窗边,看著楼下来来往往的车辆。
“现在想想,我们为什么非得认为,厅里就只有一个红票內鬼?”
他转过身,目光锐利。
“有没有可能是两个人?
“除了周乙,还有一个在厅里时间更长,潜伏更深的人物。”
鲁明眉头紧紧皱了起来:“那就难办了。”
“我之前一直跟您在奉天,咱们跟周乙以及这边的人其实都不是很熟。
“在咱们来之前,厅里到现在还留著的老人可不多了,就是两位厅长,还有装备处的李俊山。
“考虑到那人走后,周乙才接的班话,警察厅来来去去的人可就多了,更不好找。”
“没什么不好找的。”高彬冷笑一声。
“对方能窃取到重要情报,肯定是上层人物。”
他重新坐回椅子里,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著。
“你把这五年来,股长级以上,包括之前调走的人员名单,都给我调出来,我们仔细研究一下。
“既然周乙一时啃不动。
“也许,咱们可以从这个人身上入手。”
鲁明精神一振:“明白。”
下午五点,天色渐晚。
洪智有拉开车门,坐进了周乙的车里。
周乙从公文包里掏出十卷扎好的百元面额康德幣,递了过去。
“你嫂子出了六万,我出四万,都在这了。”
洪智有接过来,在手里掂了掂,脸上露出笑容:“嫂子是真有钱。”
周乙表情没什么变化,只是淡淡说道:“只要能干掉城仓,这点钱都是小事。”
洪智有把钱收好,话锋一转。
“对了,这都进入二月了,新京那边的情报递到山里了吗?”
周乙发动了汽车,车厢里响起引擎的低鸣。
“不清楚。
“我问过老魏,那边一直没有回馈。
“这事颇有点奇怪。
“秋妍確定电报已经发了出去,新京方面收到后,这么多天下来,也该有回音了。”
“別担心。”
洪智有看著窗外,安慰道。
“杨將军他们神出鬼没,林子那么大,一时间找不到人也很正常。”
周乙沉默地开著车:“希望杨將军能躲过这一劫。
“城仓很擅长用侦测技术,当初的电波侦查车就是他引进来的。
“他制定了一整套的诱降、侦查结合的暗线作战计划,一边严查严抓,一边攻心,现在情报工作比当初难了何止百倍。”
洪智有心头也暗自嘆息了一声。
也许这一次,真的没有了奇蹟。
他收回深思,將话题拉了回来,“正好武田破了案,我请了他和仁川课长今晚聚会,给他们发钞。
“如果顺利的话,城仓的末日不久了。”
他看著周乙:“你再让老魏去打听下消息,一定要不惜代价保护好杨將军。”
周乙点了点头。
车子停在路边,洪智有拿了钱,推门下车,上了自己的那辆车。
两辆黑色的轿车,一前一后,各自驶向了不同的方向,融入了哈尔滨深沉的暮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