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一个坡, 道路趋于平缓。
小电驴的速度慢了下来,猎猎风声也小了。
兴许是因为载着人, 赵商商骑的速度不算快, 比较稳。
江巡偏头看两侧的风景。
傍晚时分天空瑰丽壮阔,云霞浮漾。随处可见绿树、房舍、玉带般浮光跃金的溪流,青山铺宛如一幅画, 他们在其中穿梭。
赵商商带江巡去的是一家陕西人开的潮汕火锅店。
正好是饭点,店内快要满座。
他们占据了角落靠窗的两人桌,空间有限, 好在环境不错, 桌椅和餐具看着干净卫生。
赵商商算这家的熟客,比较了解菜品, 拿铅笔勾选了几下之后,把菜单递给江巡。
“你看看有什么你想吃的吗?”
江巡伸手接菜单, 手背血管上一团淤青泛紫,因为皮肤白而格外扎眼。
距离过近, 头顶灯光明亮, 赵商商甚至看清了上面极细的针孔。
她的神情先是诧异, 后是紧张。
“抽血留下来的。”江巡注意到她的目光, 主动解释说, “过两天就消了。”
“你这几天不在家, 是去医院复查了?”赵商商问。
虽然江巡在微信上说自己没事, 但赵商商心里存疑。
她第一次见他, 他就是一副病恹恹的样子。
加上她后续又从古丘成和叶春琳嘴里,得知他住在七芽山是为了养病, 难免不让人多想。
“是去医院复查了, 没有大问题。”
鸳鸯锅已经端上桌, 静静等它煮沸。江巡开玩笑道:“要不要我回去把体检报告单拿给你看看?”
“也不是不可以。”赵商商用热水烫了遍两人的碗筷。
“你叫人给我送了幅画,他说你去医院了,然后你又几天没回七芽山,我肯定会担心的。”
她说完,见江巡看着自己,有点迟疑:“我是不是多管闲事了?”
江巡脸上露出一个算得上灿烂的笑,“你在关心我,我很开心。”
过分直白。
毫不迂回的真诚。
赵商商在他的笑里微愣了一瞬,胸膛心脏有猝然的失重感。
“这几天不在是因为还去给外公扫墓了,墓园不在绊江,路程比较远。”
“这样啊。”
江巡小时候身体不好,父母工作忙,疏于对他的照顾,后来他被接去外公身边生活,一直到两年前老人家过世。
去年江巡参加画展的途中碰上货车司机酒驾,他双腿在车祸中受伤,又遇上寒潮,休养了大半年。
这也是他来七芽山的原因。
“你现在可以跑步吗?”
江巡点头。
“你要不要跟我???一起晨跑锻炼身体?”赵商商提议道。
她大概也没想到,有一天这种话会从自己嘴里说出来。
绊江市教育局这几年强抓体育,要培养学生良好的身体素质。学校每年开学,不仅要进行文化成绩考试,还要进行体测。体测不过关的同学,在接下来的一整个学期里将会成为体育老师的重点关注对象。
赵商商上次八百米险过,心有余悸。
她心里有过无数次晨跑的打算,最后都抵抗不过睡懒觉的诱惑,没办法从床上爬起来。
想着如果跟江巡一起,有个伴互相监督,互惠了双方,应该不错。
一顿火锅吃完,江巡和赵商商也确定好了晨跑时间,并且设定好了跑步路线。
赵商商在群里邀请大家:“从明天开始,有要跟我一起参加晨跑的吗?”
赵熠时:“是本人?”
程水:“商商,你被盗号了吗?”
游珉:“孽畜!劝你速速把我兄弟的号归还给她,不然我青山铺扛把子定会取你狗命!”
赵商商:“@游珉,兄弟,有病尽早治。”
赵商商:“我就是准备早上起来跑个步,你们至于吗?”
主要得益于赵商商十几年来“能躺着绝不坐着,能坐着绝不站着”的咸鱼形象深入人心,连程水都不太相信她可以坚持晨跑。
赵商商:“让我用事实来证明自己!”
她看看对面的江巡,把他拉近了群里,“世界和平”由五人变成了六人群。
“我要说点什么吗?”江巡问赵商商。
“随便,不想说就不说,想说的话什么都可以说,这就是一个吹水聊天拉人打游戏的群,不用在意。”
江巡想想自己工作室的群,照例发了个红包。
赵商商去了趟卫生间,错过一个亿。
出来发现群里炸开了锅,被各种“谢谢老板”“老板大气”的表情包刷屏。
赵商商是最后一个打开红包的,留给她的余额仍有66.7元。
“太破费了。”她一本正经严肃认真地说,“下次再有这种好事,记得提前通知我。”
江巡忍俊不禁:“好。”
出了火锅店,天已经黑了。
月亮在夜空高高挂起,远处群山模糊了轮廓。
赵商商骑着小电驴把江巡送回七芽山,身后的别墅一片漆黑,空旷又冷清。
她取下头盔问江巡:“你会不会害怕?”
江巡在手机上点了几下,屋内灯盏依次亮起,像静静浮漂在深海中的巨型水母,驱散了黑暗。
赵商商笑了起来,“明天见。”
“明天见。”江巡说。
赵商商回家后看见赵熠时坐在门口的椅子上打游戏,她走过去踢了踢他,“羊,你明天真的不跟我去晨跑吗?”
“不去。”
“大家同是十五中学子,你开学也要体测的。”
“你以为我是你,跑个八百米喘……”赵熠时瞄了眼郑女士,改口道:“喘不上气。”
赵商商感觉自己受到了侮辱,赵熠时刚刚肯定想说她喘得像狗。
她蹲下去捡掉落在地上的指甲钳,憋了眼赵熠时脚上的球鞋,动了动手指头,不再说话。
赵熠时见她没声儿了,反倒主动问:“你真打算明天去跑?”
“不是明天,是天天。”
“你起得来?”
“当然。”
“你可以不睡懒觉?”
“可以。”
赵熠时眉头往上轻挑,“打赌吗?”
“来,谁怕谁。”赵商商正等着他这句话。
她想了想,“输的一方要无条件答应赢家三件事,无论什么事。”玩得有点刺激了。
“当然,不能违法犯罪。”
赵熠时:“从明天起,到开学前一天,你必须每天坚持晨跑,缺席任意一天就算你输。”
赵商商:“风雨无阻。”
两人碰了下拳头,赌约成立且即时生效。
老赵取下老花镜,拽拽郑女士的衣袖,“你看他们姐弟俩在干什么?”
正在看电视的郑女士分心道:“打赌。”
老赵说:“我去问问可不可以跟着下注。”
“瞎凑什么热闹,”郑女士拉住他:“多大的人了,你能不能先给我把昨天看的电视剧找到……看到多少集了,我都忘了,王府的三少爷到底是不是小芳的亲爹啊?”
“别急别急……”老赵重新戴上老花镜,摁起了电视遥控板。
赵商商雄赳赳气昂昂地上了楼,满怀信心。
赵熠时接着开了下一局游戏,随即匹配的队友太坑,我方输得惨烈。赵熠时掉分了,直接退出游戏,关掉手机。
他站起来往前走,脚被什么束缚住,身体向前一扑,差点摔个狗啃泥。
低头看,原来右脚球鞋的鞋带被人解开了,绑在凳腿上。
“赵商商——”
赵熠时上二楼,发现隔壁房间早已将门反锁。
-
晚上赵商商做了个美梦,她忘记了梦的具体内容,反正梦里的自己应该非常开心。
那种快乐的情绪传递到她的心脏和身体的每一处。
直到她被闹钟吵醒。
怨气瞬间聚集。
她顶着一头乱糟糟的长发对着镜子刷牙的样子,与某恐怖片中的主人公神似。
大概七点左右,江巡骑着山地自行车到达老赵家门口。
老人家觉少,老赵和郑女士都起床了。一个在晾衣服,一个浇花。
江巡跟他们打完招呼,坐在板凳上等着赵商商下楼。
赵商商游魂般飘了下来,坐在沙发上穿袜子,换鞋,一言不发。
她的身体仿佛还没醒,也没力气说话。
江巡跟在她身后出门。
早上的青山铺空气格外清冽,天是瓦蓝色的,像一面倒扣在苍穹的湖。
太阳欲出未出,东边山峦上金光灿灿。
路线是昨天规划好的,选的是林荫道。两旁树木砌成天然墙体,遮阳避雨,树干与树干的间隙里,有青翠田野与盛开的荷塘,马路平缓向前延伸。
赵商商对这一带熟悉,不用思考便知道该往哪跑。
大概前十分钟里,赵商商保持着沉默,江巡也是。
他们始终维持着匀速慢跑。
中途停下来慢慢走的时候,赵商商寡白的脸有了血色,坏心情逐渐消失。她开口问江巡累不累。
“不算累。”江巡说着从口袋里掏出几颗巧克力,“早上运动,容易低血糖。”
赵商商挑了一颗,撕开包装含在嘴里。
江巡像松了口气,倒退着走了两步,“你有起床气。”
“被你发现了。”巧克力浓郁的味道在赵商商嘴里化开,“我身上被施了一个魔咒,如果早于八点起床就会变身贞子。”
江巡听完笑了起来。
赵商商也笑,笑了两下后用手掌遮住嘴。
江巡不明所以。见她咽下巧克力,朝他龇着一口大白牙问:“我牙齿上有没有黑黑的?”
已经完全不拿他当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