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循传正在屋内给祖父祖母写信。
年前的时候, 耕桑又送了新年礼物来京,祖母给他和江芸做了很多件衣服,祖父给他写了一份信,信中很是平淡, 不过寥寥数语的一张纸, 不过是叫他好好做事, 跟在王尚书身后好好学习。
祖父其实是个沉默的人。
多年前, 父亲一直在外求学,伯伯们也都在外地为官, 所以年仅六岁的黎循传被挑选出来, 要替长辈在祖父祖母膝下尽孝,只是他性格沉闷,瞧着也没有彩衣娱亲的胆气。
他敬重祖父祖母。
祖父祖母爱护他。
所有的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只是所有的一切在江芸来了之后都不一样了。
祖父不再是记忆中严肃端方的长辈, 他每每站在屋檐下, 看着江芸时目光总是格外生动, 他开始一反沉闷, 就连走路也快了一些。
他有偷偷看过祖父给江芸的信, 很厚的一份, 每次都是。
江芸就是这样的人,任何人和他在一起都会觉得快乐舒服, 会忍不住想要和他说话。
骄傲放肆的唐伯虎,怨愤嫉俗的张灵,冷淡温和的祝枝山, 就连顾清,毛澄这样性格中带着矜傲的人也总是忍不住对着他笑。
大概是江芸有一双明亮漆黑的眼睛, 笑起来总是眉眼弯弯的, 嘴角还时不时有一个小小的梨涡。
他热忱温柔, 坦坦荡荡,对万物生灵都抱有悲悯,他甚至有时会有不着边际的天真,总以为自己一腔孤勇可以改变这个世道。
江芸真得好自由。
他很早就知道江芸性格中有着不为人知的叛逆。
第一次见面时,他在江家的梅林里摘梅花,看到他穿着破破烂烂的衣服在园中奔跑躲人,然后爬到高高的假山上。
他就坐在高高的假山上,双腿垂落着,明明一身落魄,可还是仰着头,任由风吹过脸颊。
他明明生在江家层层的森严屋檐下,可他好像一只自由自在的小鸟。
那时,他甚至鬼使神差地对江家仆人指了一个错误的方向。
他从小就喜欢小鸟。
在每个天不亮的早上起来读书时,总有一只小鸟会停在窗边的位置,听到人的动静就朝着空旷的天边飞走了,那双翅膀展开也不过巴掌大,可还是勇敢地一次次朝着天边扑腾着飞走了。
他想要留住它,所以悄悄在窗边撒了好多米粒,一次又一次,可它都会跑,一开始飞不动就溜达走了,会挥翅膀了,就磕磕绊绊地飞,直到某一天的冬日,它当着他的面突然飞走了。
小鸟,怎么就留不住呢。
黎循传看着手中寥寥几笔的回信,笔迹还未完全干涸,所以他只能摊着晾干,下一秒又不知道做些什么,只能安安静静地坐在这里。
他确实是个蛮无趣的人。
若是没有江芸的横插一脚,他大概没办法有这么快乐的岁月。
窗户边就在此刻传来敲击的声音。
黎循传侧首看了过来。
大雪刚停,窗户上还染着白雪,连带着那道影子也不太清晰。
他眨了眨眼,嘴角微动。
“聊一聊。”江芸的声音就这样突兀都透过窗户孔缝隙清晰传了进来。
黎循传沉默了。
“开窗。”江芸芸主动敲了敲窗棂。
黎循传犹豫着,到最后还是起身开了窗户。
一股冷风迎面扑来,黎循传忍不住眯了眯眼。
下了三日的大雪终于缓了下来,只剩下零零散散的细雪正慢慢悠悠飘了下来,庭院里积着一层茫茫的白雪,大门位置,顾幺儿正拉着周六堆雪人,两个小孩不知道冷一样,玩得满头满手都是雪。
江芸就这样随意站在风雪中,雪白的狐毛被风吹的胡乱动着,贴着脸颊,好像小鸟羽翼上的绒毛。
两人隔着窗棂沉默着。
细雪落在窗台上,融化成微小的水渍。
“给你的过年礼物。”江芸芸把手中的珠串递了过去,“找了保大坊的延禧寺开光的,巷子口的老奶奶说这个寺庙看着小但特别灵。”
江芸芸不富裕,花钱还有点大手大脚,如今又干起了写话本的买卖,典型的有一天钱花一天的日子,去年他生日时,江芸把手边的钱花完了,所以自己雕刻了一个小公鸡木雕,刻得有点丑,听说还差点伤了手指,木雕鸡子的脑袋红红的,就是用他的血染的。
不过黎循传当时接过来时,心里还是很高兴的。
这木串深褐色,有着淡淡的檀香,他瞧不出好坏,但想着江芸现在有钱买东西了,那总归是贵一点的。
江芸芸见他没动作,只好往前伸了伸手:“别不信,这可是桃木呢,驱邪避灾,大吉大利。”
黎循传垂眸,伸手接了过来。
“带手上看看。”江芸芸笑眯眯说道。
黎循传低着头,依言戴上。
读书人的手腕清瘦雪白,手骨不经意突出时,骨节分明,皮肉下是不经意显出的青筋,这才让人惊觉这已经是十八岁少年郎了,只是如今的少年气被简单的桃木手串一压又显出几分斯文秀气来。
“好看的。”江芸芸笑说着。
黎循传嗯了一声,又说道:“谢谢。”
江芸芸眼波微动,没说话了。
黎循传低着头,只是拨弄着珠子。
一颗又一颗,不经意碰撞,发出微不可闻的动静,好似大雪碎玉之声。
江芸芸叹气,滚烫的白烟模糊了她的面容,低声说道:“我生来就是一个人的。”
黎循传拨弄手串的手一顿,抬眸看她。
“我也不知道要怎么和你开口啊。”江芸芸神色无奈,话锋一转,笑说着,“而且你也老说我的事情都是要杀头的,我们这么多年的交情,我怎么好意思连累你啊。”
黎循传嘴角微动,神色哑然。
其实只是看到他的一瞬间,看着他站在自己面前,八天的赌气沉默便烟消云散。
他就是生气,生气江芸总是一个人,更气自己什么忙也帮不上。
可只要看着江芸,他便止不住想起小时候那只坚持不懈要飞走的小鸟。
黎楠枝只是冬日里沉默无趣的梅花,可江芸是冒着严寒也会努力飞上去的小鸟。
也只有小鸟才总是这么勇敢。
“楠枝,我也有我的难处啊。”江芸芸声音骤然降低,看着黎循传的目光温柔又无奈。
黎循传神色震动。
江芸芸只是看着他笑,眉眼弯弯:“可我还是很喜欢你的,也很感激在那年春日,你能帮我。”
“和你一起读书的日子,是真的很快乐啊。”她神色怀念,可目光哀伤,“可我们是不一样的。”
江芸不是男子江芸,而是女子江芸芸。
她是女子,就注定,这颗心是不能随意暴露在日光下。
哪怕这人是爱重敬佩的老师,是亲密无间的楠枝,是曾和她一起共患难的好友,甚至在爱护她的周笙和江渝面前,她都需要慎之又慎。
她独立又敏感,不甘又愤怒,所以每一步都意味着充满抉择。
黎循传看着她的眼神,眼眶骤然泛红。
祖父总说江芸充满心事,每一步都走得艰难,所以总是忍不住多加照拂。
他却一直觉得江芸是一个乐观开朗的人,可在此刻被那样的眼睛看着,他才明白祖父的话。
当年十岁的江芸是如何抱着破釜沉舟的心态来到他面前的。
他有柔弱的母亲,年幼的妹妹,他的每一步既要保护她们,又不能违背自己的良心。
冬日的雪在窗台上留下一道湿漉漉的痕迹。
凌冽的北风吹得两人衣袂翻飞。
江芸芸站在这里,他却恍惚看到三年前那个蹲坐在黎家大门口的幼童一样。
那时候的江芸,瘦弱矮小,孤立无援。
现在的江芸,俊秀温和,高朋满座。
他的小同窗,到底是在风吹日晒中,慢慢长大了。
就像那只小鸟也早已学会展翅高飞。
黎循传的手指已经冻僵了,他手指微动,看着江芸芸脸上的霜雪,想要伸手给他拂去,就像当年在江家仆人的包围中把人一把拉过来一样。
视线中的江芸芸瞳仁微微睁大。
黎循传鬼使神差一般,手指微微一动,到最后只是轻轻落在窗户的雪渍上。
“不吵了。”他伸手轻轻扫开窗台上的雪渍,略微有些大了的木串划过窗台上的雪,发出刺啦的声音,“和好吧。”
江芸芸立刻露出一个大大的笑来。
“外面冷,进来吧。”黎循传收回被冻得通红的指尖,笑说道。
江芸芸打了两个喷嚏:“那我去端两碗姜茶吧。”
她蹦蹦跳跳跑了,来到厨房门口大声喊道:“要两碗姜茶。”
一直关注两人动静的诚勇也跟着大声哎了一声:“好嘞。”
原本正在玩雪的顾幺儿也咕噜一下站起来,巴巴跑到她腿边:“你们和好啦?”
江芸芸点头,得意说道:“那是,楠枝怎么会和我生气呢。”
顾幺儿也跟着傻傻笑起来。
厨房的气氛一扫前几日的安静沉闷,在热气腾腾的水雾中顿时欢乐起来。
黎循传的视线收了回来,轻轻关上窗户,细雪顺着空隙挤了进来,落在他的衣袖上。
他站在紧闭的窗户面前,摸着手腕上的串子,一颗又一颗拨动着,直到摸到那只小鸡模样的珠子,突然笑了起来。
“飞吧。”他低声说道,“江芸。”
—— ——
祝枝山组局,把所有人都找了过来,说要送别江芸芸。
久未见面的顾清瞧着有妻儿相伴,也圆润了一些,但毛澄还是一如既往地消瘦,听说不论是谁进翰林第一件事情就是找文献,抄文献,是个费脑子的活,王献臣也胖了不少,沈焘大冬天还晒黑了,徐经还是腼腆文弱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