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腊月廿九, 也是除夕。
桑景云早上起来后,并未像以往那样开始写作。
从今日开始,《新小说报》会停售五天。
她不会休息那么久, 但除夕、年初一和年初二,她不打算动笔。
从八月到现在, 她已经忙碌了四个月,该休息几天。
“我来烧火。”桑景云抢了烧火的工作, 坐在温暖的灶台后,一边给灶膛添火, 一边借着火光看书。
她看的是如今很火的杂志, 上面有很多新式文人写的文章。
这些文章都是白话, 这杂志还用了标点,但桑景云看得很慢, 每句话都要来回看好几次, 才能理解。
毕竟这些东西,满满的都是干货, 是凝练的思想, 比她大学时的思想政治课本还要难。
桑家其实已经为过年, 忙了好几天。
廿七那天,他们把家里仔仔细细打扫了一遍,购买了年货。
廿八那天,也就是昨天, 他们灶膛里的火一整天都没有熄灭, 桑钱氏和桑学文烧了很多水, 让家里每个人都洗了个澡,同时将提前腌制好的猪头、咸肉和酱鸭煮熟。
今天,桑钱氏已经在杀鸡, 等下还要将鸡煮熟,白天的时候祭祖、祭拜年菩萨,晚上再吃个年夜饭。
“奶奶,过年事情真多。”桑景云对桑钱氏道。
她上辈子的父母专心搞事业,她还记得她年幼时,她父母过年都是不回家的。
桑钱氏道:“我们家已经过得非常简单,上海有些人家,过年不请十几二十个短工,都忙不过来,你爷爷嘉兴的本家,人家过年也有个复杂的流程。”
桑景云笑道:“我喜欢我们家这样的。”
那些人家过年过得复杂,是因为一大家子一起过。
真要那样,桑景云就不喜欢了。
“我也喜欢我们家这样的,有一回我们回嘉兴过年,险些把我累死。”桑钱氏道。
自家简单祭拜,做点年夜饭自己吃,累不到哪里去。
若是折腾出各种程序,再很多人一起过年……男人和孩子还好,女人会累死。
今天早餐吃的是面条,桑学文正在做浇头。
前些天帮桑景雄做长寿面这事儿,点亮了桑学文做面条的技能,他们家早上,便也能吃上面条。
桑景雄过完生日,就年满十一周岁,等过了年,他虚岁都十三了。
不过他身高不到一米四,看着就是个孩子,这会正在玩桑景丽的玩具。
桑景丽正在嗑瓜子,桑景英则躺在桑景云往日里很喜欢的躺椅上看书。
桑学文做了一锅浇头后,就将面条下锅煮,捞出面条浇上浇头,就招呼大家吃饭。
所有人都来到桌边吃面条。
他们吃的是榨菜肉丝面,桑学文还放了一些肉丸。
吃过面条,桑学文就开始炖鸡,准备祭拜要用的各种食物,包括三样糕饼、三样水果,还有鱼之类。
桑钱氏带着桑学文忙碌的同时,指使桑景英去县城,把阿兰奶奶接来。
这是早就说好的,阿兰在主家忙过一上午之后,就来他们家过年。
桑景英跑出去接人了,桑景云则去隔壁孤儿院看了看。
谭峥泓这几天没在,今天,就连他的保镖都走了,但孤儿院的孩子很乖巧,这会儿正在听姚同丰讲各地过年的习俗。
不过他们听得并不专心,目光一直往厨房飘。
厨房传出的香味,实在太过诱人!
谭峥泓自掏腰包拿出五个银元买了许多猪肉,给孤儿院的孩子过年用。
桑景云见这些孩子都很乖,便回了家。
快吃午饭的时候,阿兰和桑景英一起回来,阿兰的手上还拎着一条鲢鱼。
“今天有从太湖运来的鲜鱼卖,我就买了一条,等下做宴球给你们吃。”阿兰笑着开口。
宴球是嘉兴那边的一种食物,也有人叫它鱼圆,是用鱼肉和肥猪肉做的,桑学文从小就爱吃。
这道菜做起来很麻烦,但阿兰以前常常做,不过桑家落败后,他们就没吃过了。
吃过午饭,阿兰打算做宴球,结果活儿被桑学文抢了:“兰姨,我来做。”
阿兰眼眶红了:“学文长大了!”
儿女都快到婚嫁年龄的桑学文听到这话,眼眶也有点红。
桑家这天的年夜饭特别丰盛。
吃饭前,桑钱氏拿一个碗,装了一些饭菜放在桑元善的遗照前:“现在我们家越过越好了,等来年,肯定会更好。”
桑学文看着这一幕,突然捂住脸,随即嚎啕大哭起来。
桑钱氏也没拦着他:“今天哭就哭吧,等明天,就不能哭了。”
去年除夕,他们家来了很多要债的人。
今年,总算可以安安生生地过年。
桑钱氏在桑学文的哭声里动了筷子,其他人便也吃起来。
至于桑学文……这一桌饭菜,总归是吃不完的,不会饿着他。
桑家吃年夜饭的时候,租界,谭峥泓也在吃年夜饭。
他娘没有跟着他们来上海,他们过年也就父子两个,外加从南洋跟来的佣人和保镖。
谭大盛让那些人跟他们一起吃年夜饭,还用卖瓷器得来的美元,给这些人发了红包。
“爹,我的压岁钱呢?”谭峥泓朝着谭大盛伸手。
谭大盛道:“你都多大年纪了,还跟我要压岁钱!”
一边说,他一边把最后的那个红包放在谭峥泓手上。
谭峥泓喜笑颜开,开始对着谭大盛说好听话。
谭大盛道:“你这小子,嘴是真甜!”
“那是,从小到大,爹你没少给我吃糖!”谭峥泓给谭大盛夹了一颗牛肉丸。
孤儿院,孩子们也分到了年夜饭。
钱表姑的公婆早逝,她丈夫又没有亲兄弟,以前过年,都是自己带着两个孩子一起过。
现在,她的两个孩子跟着她住到孤儿院,她也就在这边过年。
年夜饭她把厨房里存着的咸鱼蒸了,又用猪骨头煮了一锅笋干,用油渣炒了青菜,并且做了一大锅红烧肉。
那红烧肉她是切分好之后下锅煮,每块分量都差不多,以免厚此薄彼。
“不能抢别人的肉吃,知道吗?要是有人抢别人的肉吃,下回吃肉就没他的份了!”钱表姑挥舞着手上的长勺给人分肉,在姚同丰过来的时候,给姚同丰一块纯瘦肉。
姚同丰不爱吃肥肉,感激开口:“多谢。”
孤儿院的孩子瞧见这一幕,却同情地看向姚同丰。
肥肉多好吃啊!他们先生竟然没有!
不过姚先生吃得还是比他们好的,今儿个下午,隔壁桑家端过来几个菜给姚先生加餐。
孩子们见钱表姑拿出咸肉、酱鸭和宴球,有些羡慕。
但也仅止于此。
他们对自己现如今的伙食和生活,已经非常满意。
江来咬了一口肉,对那些以前跟着他混的小乞丐道:“你们要记得谭少爷、桑小姐还有云景先生的恩情,要不是他们,我们现在指不定已经饿死冻死了。”
以前的冬天对他们来说,是非常难过的。
但这个冬天,他们每天都能吃饱饭,竟然还胖了一圈!
他的碗里装满了白米饭,上面还有一块肉,而面前的桌上,咸鱼、笋干、炒青菜和肉末豆腐,都是可以随便吃的。
这样的好日子,他以前做梦都不敢想。
而之后,还有江来更不敢想的事情。
吃过年夜饭,钱表姑就给孤儿院的孩子,每人分了两个铜元做压岁钱,又给他们一人一个书包。
这书包是钱表姑和她的儿女,这段时间赶制出来的,样式很简单,就是单层的斜挎包,用的布料也不好。
但这是书包!
书包里,还放了两本书,一本是小学一年级的语文书,还有一本是小学一年级的数学书。
孤儿院的孩子知道姚同丰是谭峥泓给他们请的先生,但之前对此没什么概念。
此时收到书包,他们猛然间想到了以前要饭时遇到的那些,可以无忧无虑去上学的孩子。
他们,也能去上学?
江来抱着书包,先是愣住,然后又再三追问钱表姑,问这些东西,是不是真的要给他。
从钱表姑那里得到一个肯定的答案后,江来沉默了一会儿,随即泪流满面。
他这人不管做什么事情,都喜欢夸张一点,这次哭,却哭得悄无声息。
紧紧拽着手上的书包,他再次清晰地认识到,自己的人生已经不一样了。
这个年,有人过得很开心,也有人过得不顺心。
比如洪永祥,吃年夜饭时,全程都在被催婚。
又比如张四爷。
今天,张四爷把外头的女人孩子带回家,憋屈了许久的张夫人再也受不了,跟张四爷吵起来,把摆满年夜饭的桌子都给掀了。
张庄茂站在张夫人这边,和张四爷的外室吵架,而张四爷的大儿子和二儿子不敢得罪张四爷,又厌恶张四爷在外面的孩子,两不相帮,以至于张家格外热闹。
而在上海以外的地方,这个年也有一些人,过得与众不同。
北京。
一个在北京求学的年轻人,因路途遥远以及路上不安全,没有回家过年。
他这样的学生有很多,因而有人组织了一些学生一起过年,但他不喜欢热闹,就没有参加。
他在除夕的前一天出门,从少数还开着的铺子里,购买了一篮子的食物,又进入一家书店。
这个年,他打算独自在家看书。
他进书店的时候,书店老板正在整理书架,将一套套新书搬到书架上。
“老板,有上海来的书吗?”这人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