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8章 强的不是技术本身,而是机器的改良,你们学不会
李贞的狼牙棒抵在徐家管事的下巴上,金属尖刺在烛火下泛着冷光。
那管事两股战战,后背紧贴着织机支架,木架被他压得吱呀作响。
“说!刀片是谁让藏的?”李贞的声音像淬了冰。
管事的眼珠子乱转,瞥见朱幼薇从库房走出来,手里还拿着半块没吃完的桂糕。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郡、郡主明鉴,小的们就是想来学学新织机的用法……”
陈寒从阴影处踱步出来,指尖夹着一片薄如蝉翼的刀片。月光透过刀片,在地上投下一道细长的光影。
“学用法需要往梭槽里藏这个?”他手腕一抖,刀片“叮”地钉在管事的脚边,“松江徐家什么时候改行做刺客了?”
工坊里的女工们已经围了过来。
最年长的刘嬷嬷突然“呸”了一声,枯瘦的手指指着管事的鼻子:“老婆子活了六十岁,还没见过这么下作的手段!你们徐家当年克扣工钱,现在又想来害人饭碗?”
朱幼薇慢条斯理地吃完最后一口桂糕,拍了拍手上的碎屑。
她今天没戴往常那对金耳坠,月光下素净的耳垂显得格外白皙。
“徐管事,”她声音很轻,却让嘈杂的工坊瞬间安静下来,“三年前你们在织机齿轮上涂松脂,害得三个女工绞断手指。去年又在纱里掺石灰粉,毁了七十匹上等绸缎。”她走到织机旁,指尖抚过被刀片刮出痕迹的梭槽,“现在这招,倒是新鲜。”
管事的额头沁出冷汗。
他偷眼去看窗外,原本安排在巷口接应的同伴早没了踪影,只有五城兵马司的火把在远处明灭。
“郡主开恩!”他突然跪下来,膝盖砸在青砖地上发出闷响,“是、是少东家说……说要是学不会新织机的法子,就、就……”
“就毁了它?”陈寒弯腰捡起刀片,突然笑了,“你们少东家是不是还说过,女子就该在家相夫教子?”他转向朱幼薇,“我记得徐家去年给礼部的呈文里,还说什么'牝鸡司晨'?”
工坊里顿时炸开了锅。几个年轻女工气得眼眶发红,手里的梭子捏得咯吱响。李贞的狼牙棒往前送了半寸,管事的下巴立刻见了血。
朱幼薇却摆了摆手。她走到窗前,指着河对岸灯火通明的商铺:“徐管事,你看'巾帼布庄'的生意如何?”
管事的不明所以,哆嗦着答:“自、自然是极好的……”
“那你知道为什么好吗?”朱幼薇转身时,月光给她素白的衣裙镀了层银边,“不是因为我们的女工比你们徐家的织匠手巧。”
她突然从袖中抖出一卷图纸,“是因为物理院改良的六锭纺车,能让一个女子干六个壮汉的活。”
管事的盯着图纸上精密的齿轮结构,眼睛瞪得溜圆。他当然认得这是徐家祖传织机的改良版,但那些复杂的传动装置,是他们请了多少老师傅都仿不出来的。
“其实……”朱幼薇忽然把图纸塞进他手里,“这图你们拿去也无妨。”
不仅管事的呆住,连李贞都惊得松了松狼牙棒。
陈寒嘴角却浮起一丝笑意,他看见妻子眼角那颗泪痣在月光下显得格外生动。
“拿回去给你们少东家看看。”朱幼薇的声音突然提高,让工坊里每个女工都能听清,“告诉他,我们不怕偷师,因为真正的秘诀不在图纸上。”她指向正在操作织机的女工们,“在这些姑娘们的脑子里。”
最年轻的织女小桃突然挺直了腰板。她上个月刚在女塾学了算学,现在能自己调整织机的齿轮比。
管事的捧着图纸,像捧了个烫手山芋。他当然明白朱幼薇的意思——就算徐家拿到图纸,没有懂新式算法的工人,照样玩不转这精密的机器。
“哦对了,”陈寒突然补充,“告诉你们少东家,物理院下个月要办'织机改良讲习班',欢迎徐家的师傅来听。”他笑得人畜无害,“当然,女工优先。”
工坊里爆发出一阵笑声。刘嬷嬷笑得直拍大腿:“老婆子倒要看看,那些鼻孔朝天的老师傅,能不能听懂咱小桃讲的三角函数!”
管事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他突然重重磕了个头:“郡主,国公爷,小的回去一定如实禀报!”爬起来时还死死攥着那卷图纸,活像抓着救命稻草。
李贞收起狼牙棒,疑惑地看向朱幼薇:“就这么放他走?”
朱幼薇望着管事跌跌撞撞跑出工坊的背影,轻声道:“他会把今晚的见闻,一字不落地传遍整个江南织造行。”
她转向女工们,“从明天起,所有织机操作手册再加三道算术题。我们要让全天下都知道,巾帼工坊的姑娘们,不光手巧——”
“心更灵。”陈寒接上她的话,顺手从袖中摸出块松烟墨,在最近的织机上画了道辅助线,“就像这样。”
月光渐渐西斜,为织机镀上最后一层银辉。河对岸的商铺陆续打烊,唯有“巾帼布庄”的灯笼还亮着——那里新到的辽东紫貂绒正在连夜赶制成衣。
朱幼薇望着灯火通明的布庄,忽然想起五年前自己第一次拿起织梭时的笨拙模样。如今她的姑娘们不仅能织出带暗纹的锦缎,还能在算盘上打得那些老账房哑口无言。
“夫君,”她突然说,“等杭州的素斋吃完,我们去趟松江吧。”
陈寒正在检查被刀片刮伤的织机,闻言抬头:“去看徐家的老师傅们学三角函数?”
工坊里又响起一阵笑声。这次连最腼腆的小桃都笑出了声,她手里的梭子穿得比往常更快了。
月光透过窗棂,在青砖地上画出整齐的光栅。
就像物理院黑板上的那些算式,也像织机里精密的齿轮,严丝合缝地转动着,织就这个崭新的时代。
……
月光如水,静静流淌在金陵城的街巷间。
马车缓缓行驶在青石板路上,车轮碾过缝隙时发出细微的声响,像是应和着远处更夫的梆子声。
朱幼薇靠在陈寒肩头,发间的木簪松了些,几缕青丝垂落在他襟前,随着呼吸轻轻起伏。
“从前在宫里绣赏月时,总觉得这月光冷清清地悬着。”她指尖无意识地绕着陈寒的衣带,“如今看着女工们夜里下工时提着灯笼结伴归家,倒觉得月亮也暖了。”
车帘被夜风掀起一角,漏进的银光恰好照亮她脖颈处一道浅痕——那是白日里教女工们分纱时被梭子划的。
陈寒捉住她手腕,触到指腹新磨出的薄茧。掌心里这只手再不是养尊处优的柔荑,虎口处还沾着半片没洗尽的靛蓝染料。“
徐家那些老师傅若知道要跟女子学三角术,怕是要气得摔算盘。”他笑着将人往怀里带了带,却摸到后肩骨头比上月更硌手。
朱幼薇忽然直起身子,眼睛亮得惊人:“你记不记得物理院那台水力演示仪?若是把六锭纺车的连杆改成……”她沾着茶水在矮几上画起齿轮简图,水痕在月光下泛着粼光。马车恰在此时碾过凹坑,未干的线条晃成一片星河。
远处传来打更声,三长两短。陈寒突然想起什么,从袖中摸出个油纸包。展开是块压变形的玫瑰酥,霜在月色里像落了一层雪。“厨娘说你这三日都没好好用膳。”他掰开点心,蜜馅拉出的丝线银闪闪地悬在两人之间。
朱幼薇咬了一口便笑起来:“比尚膳监的强。”碎屑沾在唇边,被陈寒用拇指抹去。她望着窗外流动的夜色,声音渐渐低下去:“那些北疆遗孀第一回领工钱时,有个姐姐跪在织机前哭……她说自打男人战死后,这是头回觉得自己活着。”
马车经过秦淮河支流,水面上浮着女工们折的纸船,每只船头都粘着朵小小的绢。
对岸茶楼还亮着灯,隐约传来争论声,大约是书生们在辩代金券的利弊。更近处的巷子里,几个下工的女工正互相帮着卸下背后的竹筐,笑声惊起檐角铜铃。
陈寒忽然觉得肩头一沉。低头看时,朱幼薇已阖上眼睛,睫毛在脸上投下两弯月牙状的影。他小心翼翼解下自己的外袍给她盖上,发现衣襟内袋还装着半张没画完的织机改良图——是今早她伏案睡着时收起来的。
月光穿过车帘的菱格,在两人衣袍上织出明暗交错的纹路。
车轮碾过铺满银辉的长街,像行过一条流动的星河。远处传来纺织娘清亮的鸣叫,与更夫的梆子声应和着,惊飞了巷口老槐树上栖息的夜莺。
……
晨光透过雕窗棂洒进东宫偏殿时,陈晋正攥着半块芝麻在锦毯上打滚。宫女们捧着粥碗追得满头是汗,
嬷嬷刚抓住他的绣鞋,小家伙就光着脚丫窜上紫檀木案几,差点碰翻朱元璋昨日赏的琉璃走马灯。
“小祖宗仔细磕着——”
殿门忽地被推开,朱幼薇提着食盒愣在门槛。
陈寒跟在她身后,瞧见儿子脸上沾着渣的模样,喉头动了动。
案几上的陈晋突然僵住,黑葡萄似的眼珠转了转,猛地扑向朱幼薇:“娘亲!”
食盒里新蒸的玫瑰茯苓糕还冒着热气。
朱幼薇半跪着给儿子擦脸时,发现他中衣系带竟打成了死结。
陈寒默默蹲下来,指尖挑开纠缠的丝绦,动作比调试织机齿轮还要小心三分。
“爹爹喂。”陈晋突然把木勺塞进陈寒手里,惊飞了檐下偷看的麻雀。
小家伙其实记得,上次这样撒娇还是三个月前北伐大军凯旋时。
粥碗在三人之间传来递去,渐渐盛满了晨光。
陈晋突然指着食盒夹层:“是玄武湖的荷叶包!”
原来朱幼薇特意绕道摘了新鲜荷叶,裹着用代金券换来的松子。
陈寒掰开块时,儿子突然把最大的一块塞进他嘴里,甜得这位在朝堂舌战群臣的能臣瞬间红了眼眶。
窗外飘来女工们晨读《千字文》的声音,陈晋忽然挺直腰板背起“天地玄黄”,背到“辰宿列张”时卡了壳。
朱幼薇指尖在桌面轻叩节拍,陈寒却蘸着茶水画出星图,教儿子用北斗七星的位置记句子。
小家伙手指划过水痕,忽然仰头问:“爹爹娘亲明天还来吗?”
风掠过殿角铜铃,惊醒了梁间栖燕。陈寒望向妻子染着凤仙汁的指甲——那双手昨夜还在改良织机图纸,此刻却稳稳扶着儿子歪斜的玉冠。
朱幼薇突然解下腰间缀满算珠的香囊,倒出几颗乌银珠子:“晋儿若能算出今日工坊要用的纱锭数,爹娘午时便带你去瞧水转大纺车。”
陈晋抓耳挠腮时,陈寒悄悄在桌下握住妻子的手。
他们同时摸到对方掌心的薄茧,那些在朝堂和工坊磨出的痕迹,此刻正温柔地蹭着孩子软乎乎的指节。
阳光将三个人的影子投在《女工识字课程表》上,恍若给密麻麻的字迹镀了层金边。
晨光透过窗棂洒在东宫偏殿的地砖上,朱幼薇指尖轻点桌案,忽而抬头看向陈寒:“这几日你可有空?”
陈寒正替儿子擦掉嘴角的渣,闻言一笑:”有。”
朱幼薇眸中闪过亮色,当即道:“那正好。府里这些宫女嬷嬷,还有工坊的女工,都得去大明工程学院物理院学新式纺织机的操作。另外——”她顿了顿,”你带来的阿拉伯数字和小数点计数法,也得一并教了。光会织布不够,得让她们懂算料、核价,将来账册也能自己看明白。”
陈寒尚未应答,陈晋已扑到母亲膝头:“娘亲,阿拉伯数字是不是画圈圈那种?爹教过我!”
他抓起炭笔在案上歪歪扭扭写了个“3”,朱幼薇忍俊不禁,揉揉他的发顶:“对,可光会写不够,还得会算纱锭损耗、工时折算。”
她抬眼望向陈寒,“物理院那帮学生教女工,难免敷衍。你亲自去,她们才不敢怠慢。”
“自然。”陈寒接过宫女递来的热帕子净手,“不过宫女们尚好,工坊那些北疆遗孀多半不识字,得从描红开始。”
他忽而想起什么,转头吩咐内侍,“去库房取我上月制的沙盘和算珠来,再备些细绳彩石——边玩边学,总比干背强。”
……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