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55章 毕竟还是姐姐吗?
还没做出决定,但总会做出决定的,因为这是无法逃避的宿命。
不过,天蒂斯还是稍微有些意外。
“柏龙就罢了,连菲也在犹豫吗?”魔女靠在长椅上,凝视著天边的夕阳,一轮血红色的黄昏正在將海平面染成壮丽的色彩,潮水下翻涌的,正是肉眼无法看见的暗流:“我本以为,她会是最坚定的那个人。”海风拂过,几缕散落的黑髮贴在她略显苍白的脸颊上。
坚定不移地站在有利於人类的立场上,哪怕用尽一切手段,也要让人类成为镜星世界的主宰,毕竟,那是她的老师一生都在追逐的理想啊。
虽然后来发生的一些事情只能证明,即便是圣者也会有犯错的时候,但只有这件事是不会错的,菲如此坚信著,而这正是她不惜背弃万物有灵论的信仰也要加入魔女结社的原因。那位沉默寡言、篤信千言万语不如行事一遍的道理、因而被民眾敬爱地称之为“无声圣使”的少女,在经歷了灾变、神变与天变的三重浩劫之后,终於尝试著跳出万物有灵论的框架,冷静地审视老师的功绩与过错,並断定他要走的道路必然是行不通的,自己必须另寻他法。
这条道路,同为十二圣徒的咒戒王刻诺斯追寻过,但人造王权计划的失败让他的理想几乎走到尽头,最后只留下一句关於“人理之环”的箴言,以及真灵派的传承;行事肆无忌惮的灾祸神亚伯拉罕曾追寻过,但他为了活下去不惜以人为食,比如神明来说更像个疯子;並非为了追求真理、只是痴迷於过去一段感情的告死之眼梵诺斯也曾追寻过,试图破解生命与死亡之间的奥秘,但一无所获,直到现在仍將自己封闭在一个没有出口的迷宫中,苦苦折磨;最后的最后,反倒是在十二圣徒中並不起眼、並不强大、也没有什么光荣事跡的菲,收穫了一个还算满意的成果:她结合老师对人类灵性的研究,成功將超凡能力与人类肉体剥离,开创出了全新的魔法体系,並顺利將其推广到了整个文明世界。
至於之后,魔法体系被淘汰,而那些曾受她的影响才踏上了这条道路的后来者则开创出新的魔导体系作为代替,菲並不生气,也不意外。文明的进步其实就等於淘汰,不被需要的理论自然该深埋尘土之下,何况將它推翻的那些人都是那么优秀:柏龙、里希特、阿格里科拉、奥托……他们代表著人类文明的未来。
不断地前进、不断地后退、不断地开创、不断地淘汰……终有一日,会抵达那个理想的新世界吧?
现在,又到了开创新体系、淘汰旧体系的时候,不出意外的话,她应该始终站在开创的那一方、反对即將被淘汰的那一方才对。以现在的局势而言,就是站在温和派一方,对內发掘人类的魔力潜质,因为那才是符合时代需求和文明发展的;並坚定地反对天蒂斯的伊甸计划与现实计划,因为那已经没有意义了。
本该如此。
“可能,”佩蕾刻猜测,她交迭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著手背:“她也在等你的表態吧,天蒂斯?”
天蒂斯便回头看了苍髮少女一眼,嘴角微微勾勒,那笑容带著一丝难以捉摸的意味:“唯独这个理由是不成立的,佩蕾刻,因为你还不够了解那个人。”
即便在理想主义者中,无声圣使菲也是最天真的那一个,而她的天真又为自己的信念赋予了坚持的意义。所以,天蒂斯从来没有怀疑过她的诚实,但也从来没有怀疑过她的决断,该下决心的时候,她绝不会犹豫。
佩蕾刻不语,既不赞同也不反驳,她確实不太了解菲,当然,更准確来说,她对魔女结社中的大部分成员都不怎么了解,最熟悉的大概便是自己的副官南丁格尔与医院骑士团的团长特蕾莎修女了。这是因为她对结社事务並无兴趣,每次例行会议上也都一言不发,只是倾听。相较之下,这位在民眾间被尊称为“翡翠隱者”的少女更愿意將自己的精力放在喜爱的事业上:推广慈善医疗服务与建设新的医疗体系,就像蒂梅丝更喜欢看书和写书,莉莉丝緹则乾脆是个乐天享受的性子,比起工作更热衷於玩乐。
魔女结社的七位魔女中,只有卡拉波斯、法芙罗娜和緋珥是全身心投入伊甸计划与现实计划的,她们的信念和目標也最坚定;伊芙勉强算半个,因为她是个隨波逐流的人,姐姐们希望她怎么做,她就努力去完成姐姐们的期待,並无自己的主见。
至於佩蕾刻、蒂梅丝与莉莉丝緹,则乾脆是借著魔女结社的资源,做著自己喜欢的事情,一直以来,对於伊甸计划和现实计划都不怎么上心,总是把责任都推给了天蒂斯和其他几个姐妹,这未尝没有逃避的意思。虽然后者从来没有说过什么,更没有指责与抱怨,只是默默地推行著那个计划,將所有杀戮与破坏的罪业都承担在自己的身上,时不时还要將沾满鲜血的双手藏在身后,笑眯眯地安慰几个不愿作为的姐妹:没关係,一定很快就会结束了,到时候,大家的理想都会实现,世界一定会迎来更加美好的结局……
如果她们这么说的时候,藏在背后的手没有微微颤抖,语气中没有故意偽装出来的平淡,神情中也没有尝试遮掩的疲惫与不安,说不定佩蕾刻会信以为真,但如今,她只感到愧疚,自责,还有难以抑制的悲伤。
若不是怀著这种心情,恐怕她不会在听闻卡拉波斯的死讯的第一时刻,便到处寻找天蒂斯吧?甚至当其他人还沉浸在这个噩耗中,难以接受现实时,佩蕾刻便来到了莫松市。她可能不了解结社的其他人,却很了解自己的姐妹,知道在这种时候,天蒂斯会出现在哪里,又做著什么样的事情。那种篤定的心情是基於何物?那种犹豫的心態又是来自何处?其实她全都知道,只是不愿面对。
“算啦。”
天蒂斯忽然长出了一口气,有些释然地说道:“不管她在想什么都好,最后的结局是不会改变的,我唯独可以確认这一点,也唯独只要確认这一点就够了。其他人的情况怎么样,佩蕾刻?“
因为沉浸在复杂的思绪中,佩蕾刻慢了半拍才反应过来,轻轻地“啊”了一声,她知道天蒂斯不是喜欢说废话的性格,既然已经问过了结社的情况,那么这个问题,自然只能是在询问另一些她所关心的人了:“大家都还好……蒂梅丝和伊芙很伤心,但我来之前便安慰过她们了;莉莉丝緹倒是和以前一样不见踪影,不知道跑哪里去了;还有緋珥,她似乎很忙碌的样子,正在加紧安排审判教廷中的各项事务,我也不知道她究竟是在用工作麻痹自己,还是说……“
苍色头髮的少女说到这里,略微停顿,似乎是在犹豫该不该把心中的问题说出来,天蒂斯一直沉默地倾听著,给足了思考的时间,而最后少女终於还是下定了决心,她无法克制自己的心情,那种复杂的、酸涩的、难以被理解的情感,促使她开口询问:“天蒂斯,你能告诉我吗,緋珥她……是不是也要去做和卡拉波斯一样的事情了?”
整个世界在这时似乎安静了下来,远方几只海鸟归巢,不再丟下仓促的鸣叫,海风也屏住了呼吸,只有旧码头上驳船撞击石壁的沉闷咚声,一下又一下,敲打在寂静里。
天蒂斯的目光终於从熔金般燃烧殆尽的海平线上移开,转向了身边紧抿著唇、等待审判的少女。夕阳的最后一丝余暉勾勒出佩蕾刻苍白的侧脸,那双翡翠色的眼眸深处,盛满了无法言说的忧虑与茫然。
“佩蕾刻,”天蒂斯的声音很轻,却又很清晰,像一块小小的石子,盪开了水中的涟漪,“这是我们早就决定好的事情。”
苍髮少女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交迭在膝上的双手用力攥紧,指关节在昏暗的光线下泛出青白。
是的,这一幕对她们来说其实並不是现在,而是在过去的某一天早就预见的未来,从天蒂斯与尚在尘世中辗转流浪的魔女们相遇的时刻开始、从她们决定亲手改变这个世界的时候开始、从她们怀著或颤慄或坚定的心情开始执行伊甸计划与现实计划的时候开始……一道车轮滚滚向前,无法停下。
所以,事到如今再来问这样的问题,如果说是后悔未免太迟,如果说是忘记了,又似乎有点自欺欺人。
佩蕾刻的嘴唇囁嚅著,冰冷的唇瓣上下碰撞,颤抖地挤出最后一个问题:“一定……会成功吧?”
“当然。”
暮色彻底吞没了天际线,深蓝的夜幕开始笼罩港口,只余下西方天际一抹惨澹的暗红。天蒂斯的面容在迅速加深的阴影中变得模糊不清,只有那双眼睛,依旧映著远处防波堤上零星亮起的微弱灯火,那是出海捕鱼的渔船归来时,船头所掛的领航明灯,灯光恰在黑暗中摇曳不定,如同风中残烛:“或许你还没有察觉,但我曾是旧伊甸的管理者,是人间一切魔力的观测者与引导者,当我履行自己的使命时,整个世界都在我的眼中变为透明,没有任何秘密可言。它有时是网,有时是海,但更多时候是一台冰冷而刻板的机械,对於这个尘世的变化,无论多么微弱,都逃不过机械的规律。所以我可以很明確地告诉你,佩蕾刻,我们所期待的一种变化正在发生,那个灵魂正在变得完整,祂將要甦醒了,因为意识到这个世界需要自己甦醒。”
“黑暗沉寂,命运回归,从此宇宙之间的光与暗都失去了平衡,泛滥的光与无序的暗將展开永无止境的对峙,自世界的一角持续到宇宙的尽头;命运的网络无人观测,黯淡的星辰再也照耀不出凡人的前路,失去命运之人越是挣扎,就越是破坏著摇摇欲坠的平衡;而后,恐惧將席捲大地,呼唤人心中的本能,当理性支离破碎之时,再没有任何书本中的知识或宿世传承的智慧,能够为凡人指引方向……觉悟,战斗,牺牲,然后回归,这个本就脆弱的世界將一步一步走向破碎,而我们所期待的那个灵魂也將一点一点地回忆起自己的使命,直到最后,成为一把打开宇宙源头的钥匙,或一根改写故事结局的笔。她自己期待成为哪一种呢?我们不得而知,但至少,可能性对所有人来说都是公平的。”
她回头,向茫然得失去了言语的妹妹露出一个平静的笑容:“要退潮了,佩蕾刻。”
魔力的大潮。
它在人间追溯流转,有时涌起,有时跌落,不会增加,不曾减少。凡人总將其视为宇宙的恩泽,肆无忌惮地爭夺与占有,却从来没有意识到,凡世间之魔力,无论是游离的还是聚合的,无论是外在的还是內在的,无论是微小的还是庞大的……其实都有同一个主人。
天蒂斯伸出手,轻轻覆盖在佩蕾刻冰冷而紧握的手背上,她的掌心带著一丝微弱的温暖,却无法驱散夜晚降临时伴隨而来的寒意。“回去吧,佩蕾刻。”她的声音比之前更柔和了些,那或许是她生命中仅存的一种感情了,“回到蒂梅丝和伊芙的身边去,她们需要你。还有,找到莉莉丝緹,告诉她,別再那么调皮了,这段时间都乖乖地待著,很快,很快,她所期待的那个世界,就会变成现实了……”
“不。”
佩蕾刻却反过来抓住她的手,虽然脸色仍然显得苍白,眼眸中却闪烁著天上的光:“如果是那样的话、如果一定要那么做的话、如果不那么做就无法成功的话……就让我先去吧,天蒂斯。”
“毕竟——”
她也露出笑容,温和且坚定:“我好歹,可是她们的姐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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