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在座,按理说这时日宗政帝该是招朝臣上朝,商议除旧布新之事,晚上也会设除夕宴,喜气和乐美满致祥,但是侯炳臣这头儿却没一个人愿意去的,即便是薛仪阳都因着家弟身子不适而告了假,有灵佛在前,宗政帝就算想怪罪也没这个脸。
一众人欢欢喜喜的用了早膳,赵鸢被侯炳臣喊走了,羿峥又去药房捣鼓他的药去了,自从那悬赏的消息传出去后,一时四面八方涌来了各种奇珍妙药,虽没有丹丘果精贵,但也不乏好东西,于是侯炳臣将之一概收下,赠予羿峥,让他捣鼓研判去了,所以,这一阵他可没少泡在药房里。
于是,厅中便只剩了顾相檀和薛仪阳在。
薛仪阳给顾相檀斟了一杯清茶,自怀中拿出一份东西交予了对方。
顾相檀展开一看,是一张店铺的账目清单,里头清楚地名列着店铺内近日的交易。
香烛十箱,二十两。
纸钱十捆,十两。
灵牌:香楠木、紫檀木、花梨木各十箱……
……
顾相檀瞧着,哼笑了一声。
薛仪阳也笑了:“谁家做生意这般随便,这香烛纸钱也倒罢了,灵牌骨塔全十箱十箱的进货,没见京城最近有何灾祸疫病啊,这么多东西是要卖到猴年马月去?”
顾相檀甩了那张纸:“他只管开他的店,面上瞧不出错就行了,私下里的账目一般可不会人人都去查。”
薛仪阳道:“的确,若不是灵佛提醒,下官都不晓得京城中有这样一家店铺,也不会去查。”这店铺如此古怪,如此不像个正经的生意人。
“我不过偶尔得知,才劳烦了薛大人。”
薛仪阳忙摇头:“不过那仲戌良每三日便去到这店里一趟,且掩人耳目,隐蔽得很,也不知究竟为何。”
顾相檀心里自有计较,不过对薛仪阳浅浅一笑,凑近了道:“这香烛店若真是三王手下的一处据点,而右相大人与其联络如此频繁,薛大人以为若是皇上知晓了此事,会如何是好呢?”
薛仪阳恍然,也提起了嘴角:“之前瞿光为了田梁的事已与他有了罅隙,而右相又因赌坊之事同那些人生了隔膜,若是有一方动手,另一方定不会坐以待毙,到时候宗政帝面前,这些人可要热闹了。而这事儿无论三王有没有事先知情,又或是本就由他所布置,只要看到这般情景,想必一定忍不住上赶着来添砖加瓦……”
顾相檀道:“古人曰:国亡,未有伐者,鱼烂而内亡也,。”
国之大,怕的不是外敌征伐,而是像死鱼一般自内部瓦解,一国尚且如此,朝野权臣间更是如此,人心最是易变,又有多少人能经得住各般考验呢。
宗政帝不仁,三王不义,无论是下毒的仇,还是丹丘果和神武将军的断掌之仇,顾相檀都没那么容易忘记,既然你有张良计,我自也有过墙梯,就看谁笑到最后了。
顾相檀和薛仪阳又说了会儿话,这才离了正厅,要去侯炳臣在府中设下的佛堂焚香祝祷,然而半途中却瞧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还不待顾相檀犹豫,对方却径自迎了上来。
顾相檀看她一身朴素,再不似曾经那样满头珠翠,遍体幽香,反而自有一番清雅悠然来。
秋倚楼给顾相檀福了福身:俯首道:“倚楼见过灵佛。”
顾相檀在府里住了这么些日子,倒是第一次遇上她,虽自赵鸢那儿将那日的来龙去脉粗粗听了,也知晓她留在了府中,却不知她现下究竟如何了。
秋倚楼见顾相檀的目光落到自己手里提得一个偌大的食盒上,不由笑道:“我如今在厨房当差,方才做了一些点心,分于府中的人尝尝,现下去问问味道,看有什么要改进的。”
顾相檀一怔,面露讶色。
秋倚楼却是淡然:“这是我自个儿要求的,将军对我有救命之恩,我却……对不住他,倚楼下半生别无所求,更不敢有何奢念,不过希冀以微薄之力能为将军做些事罢了,哪怕为奴为婢都毫无怨言。”
那一天侯炳臣将她从华琚坊救出后,没想又遭变故,秋倚楼身上自一开始就被人下了追踪的迷香,所以那些人才知中计,有了后手,而侯炳臣就算武艺了得,但是双拳难敌四手,一个不察还被人拿了秋倚楼威胁,于是为救对方,这才被贼人有机可乘。
只要一想到那日情形,侯炳臣如何被人挑断的手筋,秋倚楼便心如刀绞,她明白侯将军并未对她有何旖思,不过是自己这张脸作怪罢了,哪怕那一刻换成任何一个平民百姓,将军都不会放任其陷入丢了性命,所以在两人脱险之后,侯炳臣提出让秋倚楼远走高飞不再回来,秋倚楼却拒绝了,而侯炳臣顾念她一介弱女子,又得罪了三王,若是离了将军府的庇佑,怕是到头来都难逃一死,于是,还是同意了。
听得秋倚楼的话,顾相檀叹了口气:“寂静知足,人当解脱,秋姑娘如是作想,未必不是一种解脱。”
秋倚楼颔首:“倚楼后悔当日未能听灵佛教诲,‘人间私语,天闻若雷,暗室亏心,神目如电’,天道自有公平,我做下错事,佛祖上头都听在耳中看在眼里,终是有一日须得全部偿还。”
这话顾相檀当日说了只是为了挑动秋倚楼心内的不安和愧疚,实则此刻听来何其讽刺,若要比奸比诈,秋倚楼所犯之罪哪里及得上自己,他又有什么资格去给旁人布道呢?若是天真有一日降罪,自己也不知会受何种刑罚。
秋倚楼见顾相檀轻颦双眉,无限忧思略过眼内,不由道:“佛祖有言:得生与否,全由信愿有无。灵佛心怀天下,只要信愿不灭,无论是大邺子民,还是灵佛所挂念的人,必将承天之祜,避祸就福。”
顾相檀对上秋倚楼眼中诚挚光晕,不由心头一动,暖意渐起。
他点点头,笑着道:“多谢……”
……
而那一边,侯炳臣带了赵鸢进得书房,一入座就瞧着他面色。休养了一阵,赵鸢精神已恢复如初,甚至比曾时更好,此刻与侯炳臣对视的眸光深邃且澄亮,如渊又如星一般。
侯炳臣沉吟片刻,开口道:“六弟,你可是真想好了?边疆苦寒,战场无眼,若是你想入军营,可知要受怎么样的罪?”
赵鸢不待思索便淡淡说:“我知晓,也想好了。”
☆、爱欲
侯炳臣一手扶在桌案上,一手则隐于袖中摆在膝头,听得赵鸢回答,不由微微动了动指尖。
他自己的情形自己明了,若是潜心恢复许是还有机会握刀,不过也就是比杀只鸡好一点的本事了,两军交战风云诡谲,他就算逞能不为自己想,也该为那百万将士多考量考量,所以……这神武将军的位置,于他,早已名存实亡了。
自己不堪大任,必是要寻到一个继任的良才,而赵鸢年纪虽小,但脾性沉稳,谨小慎微又杀伐决断,且文武双全,的确是天赋超群之辈,若是未来能由他接下神武军营,实在是再适合不过了的人选了。
只是赵鸢可算是大王爷真正的嫡亲长子,沙场无异于虎穴狼巢火海刀山,他身份尊贵,万一出了差池,侯炳臣怕有一日到得地下无法同义父交代。
于是只百般思量,沉吟不语。
赵鸢见他拧眉,似是知他所想,便又把话重复了一遍,仍是那么落落穆穆,无悲无喜一般。
侯炳臣抬起头问:“天子无道,听谗纳佞,背公向私,负德辜恩,若有一日君臣不和,外患未除,内忧又起,你该如何是好?”
既然只有他们兄弟二人,侯炳臣也不再遮掩,直接将心里的顾虑问于了赵鸢。宗政帝一直同他们有芥蒂,今日有丹丘果藏私之事,明日便会有旁的救命符被堵,或是军饷粮草,又或是援兵助力,要是有一天赵鸢上得战场才发现自己腹背受敌,无处不受刁难阻碍,这战事又要如何打下去?所效君王无德无道,又要手下兵士如何以命相守?
这些话不该在危难之际才来考量,要是一开始就没有这般准备,这沙场不上也罢。
赵鸢看向侯炳臣:“我没有三哥这般日月衷心山河正气,我不过想护得一人平安。大邺不安,他自不安,只要这天下一日未顺,我自也不会轻言放弃。”那意思便是,无论宗政帝使出何种手段为难作怪于他的坚定之心都没有用,他赵鸢从不是为这君主而战。
侯炳臣一怔,对于赵鸢话中深意颇为惊骇,呆愣许久才堪堪唤了一句:“六弟,你这般念想难道是为了……,那灵――”
问到一半就被打断:“他知也好,不知也好,都于这结果无甚干系。”其实只要是那个人想的,哪怕倾尽一切,赵鸢也会为他去做到。
侯炳臣久久未言,半晌才长叹一声:“佛经中也说道:人在世间,爱欲之中,独生独死,独去独来。”情爱痴缘,在佛祖看来,不过全是一场空梦,但是红尘中人却怎么都参不破悟不透,且心甘情愿被这种痴念所困缚其中,挣扎不得,侯炳臣无法劝慰赵鸢,因为他自己何尝不也是如此呢。
侯炳臣摇了摇头,还是道:“罢了,你既已下了决定,三哥自是站在你这边,明日你便去军营中开始历练吧,只是起先切莫急功近利,循序渐进才好,待几月之后神武军营拔营,我们再作打算。”
赵鸢跟着颔首。
而侯炳臣这方话才落,那头便传来一讶然声音:“谁?谁要去军营中历练?”
紧接着书房的门便被打开,赵则急慌慌地冲了进来。
他脚步声响,为人又没有轻重,其实屋内两人老远就听得他的动静,此刻见他冒失,不由纷纷射去谴责的目光。
赵则接到这几柄眼刀,不由呐呐一退,抓抓脑袋委屈道:“我……我一时忘了敲门通报,要不、要不我再出去,重走一遍好了……”
侯炳臣无奈地摇摇头:“你这般激动,是因着也想去军营么?”
赵则立时猛点头,两只眼睛闪闪发光,能有一日为国参军,大杀四方可算是赵则毕生的追求了。
却听侯炳臣道:“就你这脾性,早着呢,再磨练个五六年吧。”
赵则兀地就拉下了脸,那悲苦之情眼见着都要哭了。
赵鸢不看这偶尔傻缺的七弟,同侯炳臣点了头,说道:“我去练剑。”接着,就回头径自离开了。
赵则一看他转身,忙快步随了上去。
“练、练剑啊?我也去我也去,三哥,我走了啊!六哥……六哥你等等我……”
赵则一路跟着赵鸢穿过了阆苑琼楼,也没有选将军府中宽阔的演武场,而是就在一片花苑中停了下来。
牟飞紧随在后,见赵鸢伸出手来,便将一直捧着宝剑交付到他的手中。
赵鸢的这把剑名为霁月,取自“春台玉烛,霁月光风”之美景,是他的某一位教习师傅所赠。
赵鸢接过霁月剑,在手中轻巧地挽出一个剑花来,便身姿若舞,练了起来。
赵则在一旁看得心痒,忍不住要加入其中,同他比划比划。但是无乱他怎么挑衅贴近,赵鸢就是左躲右闪,明明也没见太多动作,却怎么都不教赵则沾了衣角,只把这位七世子急得险些跳脚。
足足晃了赵则约莫一炷香的时间,赵鸢终于停下了脚步,赵则累得气喘吁吁地瞧着他,出口的话却是不愿服输。
“六哥,你不用慢下来,我能跟上,再给我些时辰就行!”
赵鸢收了剑,仍是一派淡然,只往一旁的树下一站,说:“你练着,我来看。”
赵则明白这是他六哥要教他武艺呢,忙乐呵地答应下来,然后转身眉眼一肃便认真耍起了招式。
你别说,不过几月的历练,得两位副将指教,赵则的本事倒着实又有些进步,这一套“伏虎十二式”使得是鹰扬虎啸乘风踏浪,颇有不少气势在,若是加上些阅历沉稳,不出几年便会更有一番长进。
赵则自己也是满意,毕竟日日勤加苦练,若是拿不出手如何能在他六哥面前献丑呢,只是当赵则行云流水一气呵成下来后,正想讨些六哥的称赞时,回头却见赵鸢半倚在树干之上,侧着头竟不知看向哪里,连赵则走到身边都不晓得。
赵则本想幽幽开口吓一吓六哥,却又忍不住好奇顺着对方视线寻了过去,就见这花苑的不远处有一栋三层小楼,黄墙黑瓦台榭高阁,正是侯炳臣特意所建的府中佛堂所在。
而此时堂内窗边正坐了一人,那人低首伏案,手执一笔,专心致志地写着什么,不是顾相檀又是谁?
赵则瞧瞧远处灵佛,又瞧瞧自家六哥,摸了摸鼻子,没懂这是怎么个情形。
六哥看着灵佛一动不动地发呆是做什么?
半晌,赵鸢才淡淡收回目光,对上赵则莫名眼神,赵鸢一派自然,直指他方才剑招中的错处。
“下盘虚浮,脚步沉滞。”
又在他背阔和肩胛处轻轻一点,便得来赵则一声痛呼:“――嗷!”六哥好大的手劲,点的他又酸又麻,一下手臂都抬不起来了。
“肌腱无力,挥剑不动,一日需得练上三个时辰,才有微效。”赵鸢冷冷道。
赵则惊恐:“三、三个时辰?可是副将师傅只让我每日练上一个半时辰便够……”
后半句在赵鸢浅淡的视线下收了回去。
“你若不练,也可,随你。”赵鸢说完,又执了剑,径自舞了起来。
赵则忙道:“我练,我练,我这就练。”他比谁都想要快些长进,只要能有一日如三哥、六哥这般威风,吃些苦头又算得了什么。
而赵则的这一生痛呼,自然被顾相檀听去了,顾相檀本在抄经,一回头就见不远处一白一绿二人在苑中练剑。
顾相檀的目光自然而然便落到了那白色的身影上,衣袂翻飞,飘忽若神,赵鸢舞剑时的英姿无论顾相檀看过多少次都不禁为其折服。
顾相檀不由得想起小时候,不管有事无事,他总爱挑在赵鸢练剑的时候去寻他,就这么悄悄站在院外,将他那一袭身姿看了个完全,便好像得了什么天大的宝贝一般,心满意足地回去连多看两本经书或听师傅叨念训斥都没那么难熬了。
其实从小到大,这个人之于他,都是枯乏惨白的生命中,难以多得的旖旎美好。
顾相檀垂下眼,瞧着自己方才在纸上不知不觉写下的那句话,轻轻叹了口气。
欲因爱生,命因欲有,爱欲为因,爱命为果。
一切本就全因爱欲,有了爱,有了欲,所以舍不得这条命,也舍不得这个人……
……
自佛堂出来,天色都近了昏黄,没走两步,前头便现了一人,顾相檀瞧见他,自然笑了出来。
“这是要去哪儿?”
赵鸢走过来,把他手里抄完的经书都交予了安隐,然后拉着顾相檀往正厅去:“除夕,吃团圆饭。”
顾相檀一怔,片刻才呐呐道:“团圆……”
赵鸢捏了捏他的手,轻“嗯”了一声。
这个词,于两人来说,皆是那般陌生,也许曾存在过,只是时日久远得已是快要忘记它的诸般模样了。
整个将军府都张灯结彩,热闹得很,两人走到厅内,一个大圆桌摆在正中,筵席还未开,一伙人正围在一旁案边指手画脚着什么。
赵则最是起劲,咋呼着:“这般大好的日子,自是该写点威风的挂在外面,也好讨个大好的彩头,嗯……就写:横戈跃马,八面威风!”
“啧……”羿峥不给面子的直接顶了回去,“我比你少读那么多年大邺的书我都晓得你这话说得有多俗不可耐!”
“那你说啊!”
“就写:进贤黜奸,否极泰来如何?”
赵则一蹦三尺高:“糊涂,你这是要三哥谋……”
好在最后一个字还没说出就被薛仪阳喝止了:“大过年的,说些好听的。”
赵则咬咬牙,把话吞了回去。
顾相檀和赵鸢也来到了近前,一见这情形发现原来大家是在写春联。
这么些年众人还是第一次团聚,对于这寻常百姓家司空见惯的事儿,于他们却一个比一个陌生,侯炳臣站在正中,手中执着笔,瞧见顾相檀似要将这主意给他来选,顾相檀却对他笑着摇了摇头,示意将军做主便是。
于是侯炳臣想了想,在红纸上写下了八个字。
如将白云,清风与归。
☆、团圆
这团圆饭虽是一桌素宴,但菜品可真是不赖,素鹅、素烩、素饺……翻着花样儿的上,就算是赵则这般吃惯了宫里好东西的人都对这大厨的手艺赞不绝口。
“唔……真是好吃,三哥你何时请了这么厉害的高人在府中,可否借我回去享用两天?我一定有借有还。”
侯炳臣微微一顿,侧头对一旁的小厮说:“请秋姑娘一同来用吧。”
小厮想是早料到他会这么说,利落就答:“姑娘说大人们不必挂心,她已是用过了,将军若是有哪里要吩咐的,再唤她来即可。”
侯炳臣面上略过一丝憾色,但到底没有勉强,抬手执起面前杯盏起身对顾相檀道:“侯某以茶代酒,这一杯是我侯炳臣敬您的,灵佛对我六弟恩德,侯某自没齿难忘。”
顾相檀匆匆看了眼赵鸢,见他同样眉眼深深地望着自己,忙跟着站起说:“将军切莫这般客气,我……怎么受得起……”要不是自己思虑不周,也不会使得后头多出这些周折来,顾相檀自责还来不及。
侯炳臣却摇头:“灵佛深明大义舍己芸人,实乃大邺之福,侯某虽已不才,但若有一日灵佛需用得上侯某,自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顾相檀一怔,侯炳臣之前对自己礼遇有加,其中一半缘由皆是因着灵佛的身份加持,而这一番话说得,却是直直冲着顾相檀本人来的,丹丘果之事他并没有帮上太多的忙,和赵鸢一起日日同寝同眠也算不得太劳心伤神,那究竟是何缘由让侯将军一时之间做出如此变化?
顾相檀有些想不通,却也……不敢深想,只点头将杯中清水喝了,连道:“不敢不敢。”然后被赵鸢扯着坐下了。
门外忽的传来一阵噼里啪啦地脆响声,即便隔得老远,仍是能听得真切。
侯炳臣笑道:“我不懂那些教化礼数,在陈州每到年节挨家挨户都会放这个,显得热闹,难得回了府,自也一同沾沾喜气。”
顾相檀听着那炮竹声响,里头间或掺杂着丫鬟小厮们的嬉笑打闹之声,再看面前那一张张灿烂喜庆的笑脸,衬着满桌的佳肴,一时竟举箸呆愣起来,只觉这像是一场极美的梦,美到如此的不真实,往年他在鹿澧,日日所求的不过也就是这么一时半刻,有亲人在旁,有家的味道。
忽的一只素包在眼前晃过,赵鸢夹了,放到自己的碗中,又拿筷子将外头一层油炸金黄的皮给小心地剥离了,这才转手放到了顾相檀的碗里。
见顾相檀傻傻地盯着不动,解释了句:“外皮油腻,你吃不得。”
顾相檀慢慢挑起一筷素馅放到了嘴里,嚼了嚼咽了下去,继而又把整只一同吃了,片刻看着远处盘中另一餐道:“那白玉冻果似也不错,只是葱蒜不少……”
话才落就见赵鸢挟了冻果,利落地把葱蒜去了,然后放到一边清水中过了辛辣,这才推到顾相檀面前。
顾相檀嘴角不自禁地提起,乖乖地把那东西吃了个精光。
就这般一个忙一个吃的,席上欢声笑语不断地用完了这顿团圆饭,因着侯炳臣顾念城外军营中的将士,还有不少兄弟背井离乡,一军统帅在佳节之时自不能独自畅怀,所以这筵席并未久拖,酉时一刻就早早散了。
顾相檀和赵鸢相携着离了正厅,往赵鸢所在的偏院而去。
今夜月色清明,皎皎银光铺满苑囿回廊,廊外种了棵棵梅树,被这腊月冬雪一浇,花骨朵儿微微初绽,点点梅香幽幽清逸。
雪融了一半,赵鸢边走边拉着顾相檀怕他脚滑摔了,顾相檀却看着远处梅树忽然轻轻念到:“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来日绮窗前,寒梅着花未?”
除夕年节,骨肉团圆,赵鸢至少还有至亲在身边,但是整个天上地下,人间大邺,再找不到一个和他顾相檀有血脉牵连的人了。
赵鸢听得这首诗,心里不由揪起,握着顾相檀的手也紧了紧。
两人到了小院,赵鸢却没有急着进屋,而是唤了毕符出来。
顾相檀瞧着毕符走到近前,再看他手里东西,一个火炉,一个火盆,加一捆纸钱。
毕符张罗好之后,赵鸢径自蹲□,挟了一张黄纸丢进了盆中,跃跃火光将他得脸映得明明灭灭,只一双眼瞳格外澄亮,璀璨若星。
顾相檀静立半晌,蹲到了赵鸢身边,赵鸢递了一张黄纸过来,顾相檀接过,缓缓放到了火中,看着它被那明艳赤红一点点卷曲吞没。
两人一言未发,就这么默默祭奠了良久,下一刻毕符又拿来一个火盆放在一边,顾相檀疑惑地朝赵鸢看去。
赵鸢在这盆内也丢入了几张黄纸,片刻道:“我曾有一位奶娘,七年前的今日,她为了护我一命,惨死在了贼人的手中。”
顾相檀一愣,他极少听得赵鸢提起小时候的事,无论是幼年在宫中,又或是被宗政帝流放在外,赵鸢对此都闭口不言,不说苦也不说难,然而就算他对此再如何缄默,顾相檀仍是记得那年在赵鸢中毒之时,自己施救时牟飞说起过的话,他们家的这位少爷像这般在鬼门关前徘徊往复,在此之前都不知经历几多了。
赵鸢八岁离京,身边只带了两个侍卫和两个照顾他的人,千里迢迢去到北向,待不到两年,又被追杀至鹿澧,最后无奈之下委身郊野,个中惊险,他所吃的种种苦头又哪里是外人可以臆测得到的,眼下听他虽不过寥寥几语,赵鸢也不会铺开了说,但顾相檀只要一想到背后黑手猖狂若斯,加之赵鸢如今回到京内却依旧遭受迫害,生死来回,顾相檀胸腹之中便忍不住血气翻涌。
赵鸢一侧头便见顾相檀眸中沉色幽幽,手中黄纸都捏出了层层褶皱,他抬起指尖在顾相檀被紧紧咬住的下唇处轻轻一抹,待对方看过来时,轻道:“别咬,都出血了……”
顾相檀心头一悸,忙别开了眼,伸出舌头舔了舔,果然尝到了点点腥甜,只是唇上还有些微麻,仿佛那指腹冰凉触感还残留其上。
赵鸢则淡淡收回手,目光却仍是落在顾相檀浅红舌尖上,看着它划过唇瓣,又颤颤地缩了回去。
顾相檀被看得有些不自在,便从赵鸢手里又拿了两张黄纸道:“那就再多烧些,若是奶娘泉下有知,瞧得你今日模样,自也会感念欣慰的。”
待将纸钱都烧了个完整,顾相檀的腿都已经蹲麻了,亏得赵鸢提了他一把,又半扶半搀地将他弄进了屋内。
安寝前,顾相檀才迷迷糊糊地想起:“明日我要去一趟释门寺。”
他原本的意思是想问询赵鸢是否有空能和他同去,然而许是近日安逸得久了,只要和赵鸢在一张床上同枕同歇,顾相檀总是格外好眠,不等后半句话问出,他已是忍不住睡了过去。
赵鸢瞧着身侧之人睡颜,脑中却不由略过种种当年旧事。
亲眼得见父王在棺中焦黑的陈尸枯骨、母妃临死前的伤心欲绝心灰意冷、还有那夜半抱着自己在无人街巷中奔逃,身中数刀的乳母,这一幅幅的画面在曾经几乎夜夜伴他入眠,纠结于梦靥。可是不知何时,赵鸢已经久远都没有再因此夜不能寐了,仔细想来,似乎就是十一岁那年,解了毒之后结束的。
那一年他历经生死,那一年他由死重生。
那一年赵鸢遇见了他人生中最大的救赎,所以这一线光明,值得倾其所用来交换,因为是无与伦比的弥足珍贵。
赵鸢想到此,轻轻拂过顾相檀的脸颊,替他掖了掖被子,伸手环着他一起睡了……
正月初一,弥勒佛圣诞,大邺上下,以相国寺为首,合其座下八十八座大属寺,又各分八十八座小属寺,行圣诞祝仪,办千佛法会。
觉天陵自也行水陆法会,宗政帝亲自参礼,祈愿国之昌盛,风调雨顺。
顾相檀却未到场,而是去了释门寺,作为京中第一大佛寺,初一年节自是人头攒动,焚香祝礼之众将这一方庙宇挤得都要无处下脚了。
顾相檀一早醒来赵鸢便已将祝祷的供奉礼品都备下妥当了,用了早膳,毕符和衍方就牵来了马车,赵鸢带着顾相檀坐了上去。
顾相檀才感叹完赵鸢对他照料之深,继而又斟酌半晌,说道:“此去一来同佛祖见礼,二来是想会会一个人。”
然而赵鸢却并未多问,只淡淡点了头。
顾相檀微讶:“你可是知道了?”
接着又觉恍然,赵鸢虽没他心思那么刁钻深沉,但想得并不比自己窄短多少,所以,那人在那事上做得这般明显,前后缘由赵鸢也都看在眼里,早有料想不算奇怪。
于是顾相檀也不赘述,笑着说:“不过还不晓得她会不会来,姑且碰碰运气吧。”
赵鸢却道:“会。”
“为何?”
赵鸢说:“因为她晓得你会来。”
☆、为何
果然如赵鸢所说,两人一进释门寺,便有一丫鬟模样的人拦住了他们去路,显是守在这儿良久了。
那丫鬟眉眼弯弯,悄悄地给二人福了福身,又小声道:“奴婢见过灵佛和六世子,我家小姐正在偏院佛堂,有话相叙,不知二位可否拨冗。”
顾相檀本就是冲着她来的,既然对方如此直接,他也没道理扭扭捏捏故作拖延,于是和赵鸢交换了一个眼色,点点头,一起随在了身后。
释门寺的后院顾相檀也不是第一次来了,但今日这儿冷冷清清,四目望去都不见一人,显然是被提前差遣走了。
丫鬟在一屋门前住了脚,向内禀明之后,便听得一悠然女声。
“还不快请……”
顾相檀和赵鸢进得内室,就见一人缓缓迎出,仪态端方娟好静秀,正是贡家大小姐――贡懿陵。
贡懿陵笑着让顾相檀和赵鸢坐下,又给二人斟了茶,这才缓缓道:“正月大吉之日,便猜得灵佛会来此祝祷焚香,于是着了侍婢唐突相请,还望海涵。”
“哪里的话,贡小姐真是客气了。”
“前阵子听说六世子抱恙,不知近日身子可好些了?”贡懿陵转头又问一直沉默的赵鸢。
赵鸢难得没有挂上一张冷面,还对贡懿陵点了点头:“好多了。”想了想,又补了句:“多谢贡小姐。”
里头个中深意,你知我也知。
贡懿陵只淡淡一笑。
顾相檀却道:“小姐救命之恩,我等自是挂怀于心。”他这话说得毫不避讳,一来那颗丹药的的确确拉回了赵鸢一命,也将顾相檀拯救于水火之中,且不管对方作何打算,这个情不能不念,二来,顾相檀想顺藤摸瓜,好好探一探贡懿陵的底。
然而在贡懿陵听来,顾相檀说得简单,但深究之下意义却颇多,明明在众人眼中灵佛同六世子的关系不过近段日子才好些的,就算赵鸢救了他一命,但这毒症再如何痊愈,也不该由顾相檀来代为感谢,一副拳拳之忱之态,好像两人是一条心,甚至是……一家人一般。
贡懿陵眉眼一动,已是会过意来。
无论顾相檀和赵鸢是怎么熟识的,总之他二人的交情必定不似外界所瞧的那样疏淡,而顾相檀愿意在自己面前如斯表现,也不在乎她怀疑多心,何尝不是灵佛的一种真诚的示好呢?
我一片赤诚,坦荡荡于你,只为同求你一句真话。
贡懿陵整了脸色,良久未言,似是在斟酌如何开口。
顾相檀看她模样,也不说话,只悄悄瞥了眼赵鸢,却见对方也在看自己,眸中还含着一丝谨慎。
顾相檀对他眨眨眼,又摇了摇头,示意无妨。
须臾,贡懿陵道:“灵佛和世子既已知晓,我也不敢相瞒,那丹果当年分做两颗,一颗在皇上那里,